这话过于刻薄,安寻以为对方会恼羞成怒,但幔帐外的人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又一次重复道。
“我会帮你返回自由联邦。”那个人说,“你一定可以回去的,一定可以的。”
安寻不置可否,短促地笑了一声,对方大概以为他是在冷笑,又补充道。
“我知道我们对你亏欠很多,你可以索要任何补偿,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会满足你的要求。”
安寻沉默了。
“我不要补偿,我只想求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我想知道,当初你为什么要强闯我们迁安殿。”
不知何处吹来了萧瑟的凉风,浮动着低垂的白色幔帐,安寻缓缓坐起身,他盯着幔帐外的黑色人影,句句紧逼。
“我与穆丽皇女她们在御花园赏花的那天,你为什么要闯入阿迁的寝宫,与他见面?国师明明说过,你们兄弟两人此生都不能相见,二十多年来你也从未越矩,为何那天你竟不顾阻拦,执意破戒,让阿迁从此陷入昏迷,一病不起?别拿那些蹩脚的借口来糊弄我,我知道你以前没有说实话,而现在,我只想听一句实话。”
沉默。
漫长的沉默。
安寻执拗地盯着那道人影,执拗地等待着那个答案,良久后,他终于等到了对方的回答€€€€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无法告诉你。”
男人长长叹息了一声,像是怅然,又似在呓语。
“或许,这也是我的天命吧。”
安寻心头一紧,他猛地拉开幔帐,可外面空空荡荡,早已没有了人影。
“穆弃?穆弃!穆弃!”
心中莫名慌张,安寻想下床去追,却一脚踏空,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从空中急剧坠落,身体猛地一震,彻底睁开了眼睛。
强光涌入视野,安寻下意识又闭上了眼睛,身体的其他知觉渐渐脱离了冥想的空离状态,让他重新回归了这个世界€€€€他听见了外面海浪的涛声,感受到船体轻微的颠簸,闻嗅出杂物间陈腐的灰尘气息……
半晌,安寻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重新睁开了眼睛。
不知是不是杂物间的气场与自己不合,以往安寻冥想后会觉得神清气爽,今天他却觉得胸口莫名发堵,似乎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苦思无果后,安寻放弃了对这种古怪感觉的追寻,他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扶着墙壁重新站起身。
安寻四处走动一圈,将杂物间内残留的痕迹清理干净,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返回了上层的船舱。
走到一半时,安寻突然听到前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期间还夹杂着几句骂骂咧咧,听着像是星河会的人。
他们已经清完了场,从甲板上回来了?
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安寻立刻停住了脚步。
虽然他不惧这些人,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帮人在甲板上毫无收获,肯定正在气头上;自己孤身一人,身上又带着装满星珠的空间项链,双方真要狭路相逢了,难保那帮人不会见财起意,对自己不利。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安寻迅速朝后退去,这条走廊两边都是闲置的房间,恰好有扇门虚掩着,安寻立刻闪身进去,静立在门后。
那些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但他们没有走入这条走廊,而是走了另一条路,那些杂乱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很快就听不见了。
安寻松了口气,他下意识靠上身后的墙壁,不慎触碰到了某个开关,室内白墙上突然投映出了图像,音响设备也同时开启,一个公式化的新闻播报腔在室内响起。
“……今年炽红帝国的皇家祭祀仪式,堪称十年来规模之最,仪式流程及典礼器具,皆遵循了大灾变之前的古制,引来了外界众多关注……”
安寻准备按停投影的手不由一顿,目光也下意识望向了投影屏幕上的画面。
然后,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就这样猝不及防映入了他的眼帘€€€€
“……然而,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今年祭祀祷词的领诵者,并不是帝国太子穆巡,而是四皇子穆弃。”
“这是否从侧面印证了,‘太子地位不稳,炽红帝国陛下有意另立新王储’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而动摇了太子地位、可能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位名不见经传,近两年才异军突起的黑马€€€€穆弃殿下?”
第29章
穆弃。
那张脸, 那个名字,就像一个突然降临的梦魇,让安寻僵立在原地。
明明想要挣脱, 明明想要醒来,但不由自主地, 他就是无法移开视线。宛如被施了定身咒般, 安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画面里的人€€€€
身着绛青色祭祀古服的英俊男子,站立在高耸的祭台之上,他身姿挺拔,目视晴空,双手举过头顶, 施行大拜之礼。
“炽红千古, 天恩无疆€€€€”
磁性醇厚的嗓音,经由精神力的加持,传遍整个祭场,祭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举手同拜, 祝祷声此起彼伏,汇集成一道庞大的声潮, 声震九天€€€€
“炽红千古, 天恩无疆€€€€!”
祝祷结束,祭台上的男人走下高台。他面容俊朗,步履沉稳,举手投足尽显皇家子弟的高贵大气, 当他站回皇子的队列中, 不仅没有弱化这份贵气,反而更加醒目€€€€不仅仅是他容貌出众, 气质超拔,更因他毫无其他子弟的骄矜之气,看上去平易近人,谦逊宽和,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这样的穆弃,安寻从未见过。
他所熟知的穆弃,是两年后那位权势滔天的炽红帝王,而不是眼前这位温驯谦和的四皇子。
……原来这个时期的穆弃,竟是这样的。
微妙而古怪,熟悉却陌生,一种说不出的荒谬感取代了梦魇再临的紧绷和束缚,安寻长长吐出一口气,放松下来。
是自己太过紧张了。
也太过在意了。
不过这也没办法,虽然相隔了两辈子,但在时间线的延续上来说,从安寻亲眼目睹穆弃病逝而亡,到现在又看到更年轻更鲜活的“穆弃”,前后才只过了一个多月,换成任何人,乍一看到“仇人诈尸”,没吓出应激反应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保持冷静。
自己还是得尽快调整好心态,若是总为一个根本不会再有交集的人一惊一乍,那就太可笑了。
安寻暗暗又坚定了一遍“绝不会再去炽红帝国”的决心,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若是时间线和事件线不变,从现在算起,穆弃就只剩五年寿数了?
对方比自己大十岁,今年穆弃才刚二十八,在三十岁时,对方会登基称帝,就一位帝王来说,这个年纪算是非常年轻了,甚至都未到壮年。
安寻在炽红帝国的皇宫待过,知道那边的人对帝王的健康多么重视,宫里常年有SS级的治愈师时刻待命,但在这样的情况下,穆弃只当了三年帝王,三十三岁就早早病逝了。
有点……奇怪。
以前安寻一直巴不得穆弃早死,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现在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他越想越觉得古怪,觉得这事儿不合常理。
上辈子穆弃病危时,安寻也给他诊断过,但那时对方已经病入膏肓,以安寻的水平,看不出病因,只知道这肯定不是急病,而是经年累月的病气堆积造成的。
但问题是,穆弃又不是病秧子,哪来的长期病气?
难道有人长期投毒?
……不太可能,以穆弃的老谋深算,他没算计别人就不错了,哪儿轮得到被人算计?
或者是家族的遗传病史?
……但别的皇子都好好的,一个个生龙活虎,根本不像是有遗传病史的样子啊。
安寻对天发誓,他在意穆弃的短命,绝对不是出于关心,只是单纯的好奇€€€€身为资深治愈师,研究疑难杂症是一种本能,他是真的很难压抑住这份好奇心。
恰好此时画面的特写镜头又对准了穆弃,安寻连忙按下暂停键,仔细打量起穆弃的面容。
若真是病气累积所致,在穆弃年轻的时候,肯定已经有些许征兆了。都说相由心生,大部分身体内的隐疾,从面相上也能窥出一二。
安寻仔细打量着画面里的人,却不知与此同时,有一双眼睛正透过门窗上的玻璃,恶狠狠地盯着室内的他。
****
夏仪今天真是快气死了。
他依照舅舅夏高明的吩咐,给所有人进行了能量场净化,随后他们来到甲板,将安寻他们驱赶走后,立即开始了挖晶核行动。
毫无收获。
他们苦哈哈捅了一百多条多籽目鱼的菊花,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结果二毛五€€€€别提什么纯色晶核和变异晶核了,连像样点的中品晶核都没有,挖出来的全他妈是最次等的下品晶核!
一堆垃圾中的垃圾!
当时夏高明就气得发飙了,将这些垃圾全都扬进了海里,又转头指责他们行事太过拖拉,如果能早一点赶来甲板,也不至于让那些高级货先被安寻他们捡到。
夏仪作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少爷,今天破例跟着这些人来挖晶核已经够郁闷了,结果毛都没挖到一个,还平白遭一顿骂,他心里已经不爽到了极致,一行人灰头土脸往回走的时候,好死不死的,有人突然嘀咕了一句。
“没道理咱们运气和他们差那么多啊……同样是这批鱼,为什么结果差这么多?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是啊,就算他们赶来得晚了一点,也不至于倒霉得连个中品晶核都挖不到,只是几分钟的差距,结果却天差地别,这根本不是概率或运气可以解释的,所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安寻他们挖晶核的过程,星河会众人是从头看到尾的,几人仔细回忆了一下,不由一怔,接着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夏仪。
€€€€能量场净化!
安寻他们是白飞源做的净化,自己这边则是夏仪做的净化,这是双方操作上的唯一差别,虽然他们一度嘲笑这是没用的法事,但现在看来……莫非这玩意真的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别人能想到的东西,夏仪当然也想得到,他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偏偏此时舅舅夏高明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自言自语道。
“血脉这东西……还真是不讲道理。”
旁人听了,只当夏高明是在感慨星族人的血脉神奇,可以让普通的能量场净化变为加持运气的特殊法事,但这句话被夏仪听在耳中,只觉得万箭穿心,浑身的血瞬间冷透了。
因为他听懂了,夏高明真正的意思€€€€白飞源是星族纯血,自己只是星族混血,正是纯血和混血的差别,才导致两人施展出的净化效果,完全不同。
而这,结结实实打在了夏仪的痛处上。
十几年前,星族基本都是族内通婚,像夏仪这样的混血星族非常少见,在他小时候,家族里的不少人经常会将他和纯血星族做比较,一旦他表现不佳,大人们就会彼此使着眼色,背地里小声议论€€€€
“哎呀,这也没办法,毕竟只是个混血,如果是纯血的话……”
夏仪对这些议论深恶痛疾,连带着也对星族纯血毫无好感,谁知在十岁那年,他突然被父亲告知€€€€他其实有个星族纯血的哥哥,对方和他同父异母,目前住在星洲,等年满十八岁后,对方就会来到自由联邦,与他一起生活。
夏仪由此才明白:家族里的人如此热衷将他和纯血做比较,原来不是虚空打靶,而是那些人跟随父亲前往星洲时,见到了和自己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哥哥”,有了参照物后,当然就会有所比较。
后来,当夏仪随父亲前往星洲,如临大敌地见到那个“哥哥”时,他发现自己完全多虑了:就这?就这?就这??
一个孤陋寡闻、天真愚蠢的乡巴佬,就这副蠢样,还想跟我比?
儿时的自卑怨艾,顷刻转化成了优势在我的自负,哪怕这个“哥哥”表现得十分友善,夏仪也不以为然:对方多半是满怀着纯血的优越感,才会对自己这个“混血”施以廉价的友善,但这种虚情假意的示好,骗骗星洲当地的乡巴佬还行,想让我感激涕零?
哼,真当我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