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几名仆从对视一眼,他们都是穆弃的心腹,听穆弃这么说,立刻猜到这件事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这里的水很深,有些事明显脱离了他们的预判,而且走向不明。
“殿下,还有件事。”为首那名仆从突然想起什么,又连忙汇报。
“星洲现在归星河会掌控,所以取消了以往一年才通航一次的限制,我们听码头的船员说,就在安先生出发前几天,刚有一艘星河会的航船前往星洲,船上的人有安先生的胞弟夏仪,似乎纪家的纪泽辞少爷也同行了。”
“什么?”穆弃一惊,“夏仪和纪泽辞此时也在星洲的地界上?”
“是。”
“他俩的婚期就在半个月后,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星洲?”
“这我们就不清楚了。”
穆弃沉默良久,微微握紧了拳。
“安寻和他们……怕是要撞上了。”
不,应该是说绝对会撞上。
他没去过星洲,但听说那地方的聚落布局与普通村庄无异,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安寻身份又那么特殊,一回去肯定全星洲的人都知道了。
穆弃垂下眼,他想到安寻踏上故乡的土地时,看到一个已经被星河会改造得面目全非的星洲,同时惊闻外公两年前已经辞世,接着又看到自己的前未婚夫牵着胞弟的手亲亲热热地站在自己面前,这一重重的冲击……他受得住吗?
深深的担忧萦绕在心间,而那人临走时说的话,又恍然在耳畔响起。
€€€€人生在世,最意难平的就是一句‘本不该如此’,但纠结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总得朝前看,才能过好以后的人生。
穆弃紧蹙的眉头微微舒缓了一些。
他相信这不是空话,那个人既然这样说,必然也会这样做。来炽红帝国的五年,对方已经成长了很多,虽然独自扛下一切会很艰难,但他知道安寻一定可以做到。
那个人无论遭遇什么,都仍然乐观坚强,他不会哀叹命运,只会像温柔坚韧的流水一般,包容一切,翻越一切,无可阻挡,一直向前。
他就是这样的人。
作为旁观者的安寻并不知道穆弃在想什么,只是看对方脸色慢慢缓和,眼底浮现出些许怀念神色,像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对方并未在这种情绪中沉湎太久,安寻看到穆弃很快恢复了冷静,他向那几位仆从又询问了些细节,等再无可问,就挥退了那些手下。
书房重新安静下来。
穆弃重新坐回到书桌前,他随手翻开一份文卷,像是要处理公务,目光却望向了窗外,久久再无动作。
安寻见对方目光发怔,明显是在发呆,他伸手想碰穆弃,却发现自己的手从男人身上穿了过去,就好像是幽灵无法触碰到活人一般。
安寻愣了愣,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因为潜意识已猜到自己无法和场景里的人物交互,现在的触碰无果,只是让他心底模糊地升起一个“果然如此”的念头。
但下一秒,一种微妙的感觉突然在心间荡漾开来。
这份感觉是无数情绪的糅杂体,有担忧,有思念,有怅然,有牵挂,它们在自己心中徘徊波动,剪不断,理还乱,安寻愣神了半晌,不由得看向仍在望着窗外发呆的穆弃。
虽然无人告知,但他就是莫名笃定€€€€这些情绪,是来自穆弃。
这种感觉很奇妙,虽然安寻无法直接看到穆弃的所思所想,对方种种情绪的起伏波动,却全都映照在了自己的心中。
安寻清楚地感觉到,在种种情绪的叠加中,一种名为“不安”的情绪渐渐压倒了所有,它产生得有些突兀,更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和直觉,安寻看向穆弃,不知男人想到了什么,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直接站了起来。
没有丝毫迟疑,穆弃大步朝书房外走去,最后甚至奔跑起来。
安寻立刻跟了上去,迈出书房门的那一刻,他眼前一花,场景又一次陡然变幻,等视线重新变得清晰后,安寻看到了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魂灯。
这些魂灯形似无数摇曳的烛火,它们在架子上罗列得宛如金字塔一般,像是无数沉默凝视的眼睛,无声俯瞰着站在门口的安寻。
这里是炽红帝国皇族的祠堂。
皇族的祠堂很大,有专门供奉亡者的牌位厅,也有专门摆放生者的魂灯室。
所谓的魂灯,其实是延续了大灾变之前的称呼,因为以前有“人死如灯灭”的说法,当时的人们认为在祠堂里摆放生者的明灯,就可以得到先祖庇护,灯旺人旺,家族也旺。
这种做法以前只是迷信,但大灾变之后,人类进化出了精神力,魂灯突然变得实用起来€€€€将人的一缕精神力放入魂灯内,用特殊方法保存,的确也可以燃起一盏“灯”。若本体死亡,这盏“魂灯”就会熄灭,也算应了那句“人死如灯灭”。
安寻与穆迁成婚,也入了炽红帝国皇族一脉的家谱,在魂灯室里自然有他的一席之地。
穆弃步履匆匆,他走过一排排摆放魂灯的架子,很快就找到了安寻的那盏魂灯。
穆迁已经病逝,他的魂灯半年前就撤下了,如今在标着“迁安殿”的格子里,只有孤零零的一盏小灯。它盛在琉璃盏内,散发着柔和的水蓝色光芒,小小的一团,像是一闪一闪的糯米团子,有种说不出的娇小可爱。
穆弃凝视着这团小小的灯火,紧绷的表情渐渐舒缓,嘴角也浅浅地勾了一下。
安寻感觉得到,穆弃心底的忧虑和不安,已慢慢散去。他久久地凝视着这盏小魂灯,小而明亮的灯火映入男人的眼眸,那双冷金色的眸子都柔和了许多。
异变陡生。
原本安稳的灯火突然猛烈摇晃起来,忽大忽小,时明时暗,像是在痛苦地挣扎,又像是在艰难地支撑,穆弃甚至没来得及露出惊愕的表情,那团蓝光簌地一声,彻底暗去了光芒。
在这间魂灯室里,在一片灯光的海洋里,这个小小的角落,悄无声息地灭掉了一盏灯。
灯灭,人亡。
安寻他……死了。
第50章
无知无觉的梦境依然在继续。
安寻看着那盏灭掉的魂灯, 心底出奇的平静。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明白灯灭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就好像是置身事外的观众注视着舞台上的戏剧, 内心没有丝毫波澜, 顶多……顶多是在心里喃喃自语一句€€€€我又死了啊。
又?
宁静的心湖突然泛起了微小的涟漪,仿佛是一个迟钝的人,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出宏大戏剧中,一个早已存在的bug。
为什么我想的是“又”?
微小的涟漪渐渐掀起了波澜,直至演变成滔天巨浪,周围的世界在巨浪冲击中岌岌可危, 摧枯拉朽, 全面崩塌,安寻下意识闭上眼,等地震般的摇晃终于平息后,他听到了欢声笑语。
人们的交谈声, 孩子的嬉戏声,喜庆的音乐声, 热情的道贺声, 人声鼎沸,攘来熙往,安寻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碧绿的草坪上, 周围全是带着笑脸的人群, 他们手持酒杯,嘴里说着各种吉祥祝词, 很显然,他们今天聚集于此,是为了共同庆贺一件大喜事。
在草坪的中央,有一个搭建好的华丽舞台,舞台上方挂着一副醒目的红色横幅,内容是€€€€
【敬祝纪泽辞先生和夏仪先生新婚快乐,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这里是纪泽辞和夏仪的婚礼现场。
此次婚宴的两位主角,此时就在人群的中央,他们一个高大英俊,一表人才,一个俊美娇俏,笑靥如花,两人站在一起,真是赏心悦目,般配登对,谁看了不得赞一句天造地设,佳偶天成?
除了夏仪和纪泽辞,安寻还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季宇和继母夏诗英,两人都春风满面,喜不自胜。
今天联邦中心区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全都来了,季宇和夏诗英面上有光,自然志得意满。他们很清楚,众人如此捧场,不仅因为纪泽辞的父亲已竞选成功,是自由联邦新一任总统,更因为星河会如今已是自由联邦医疗系统的第一大会,他们手握最顶级的医疗资源,就等于握住了这些人的保命券,但凡脑子不傻的,都会对他们极尽奉承,笑脸讨好。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安寻行走在热闹的人群中,无悲无喜,只剩漠然。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实际上,也的确与他无关。
€€€€因为,他已经“死”了。
突然,一片宾主尽欢的繁闹景象中,传来一丝不和谐的骚动。
起先只是入口处小范围的骚乱,动静很快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近,宾客们不由得停止了谈笑,纷纷抬头望去,接着露出惊愕的表情€€€€
一队身着异国服饰的肃穆卫兵闯入了会场,他们个个煞气腾腾,为首那人更是脸色阴沉,面寒如冰,尤其那身黑衣,哪像是来赴婚宴,更像是来吊丧一般。
夏仪最先露出了气愤的神色,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以星河会如今的权势,哪个不长眼的混账敢来触他霉头?
但当夏仪看清领头人的面目,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他惊愕地直接叫出了声€€€€
“穆迁?”
这个名字像是落入水中的惊雷,顿时炸出了更多惊呼。在场宾客反应过来后,立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他们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当年安寻和穆迁皇子的跨国联姻,可是件轰动自由联邦的大事,一向高傲的炽红帝国居然让尊贵的皇后殿下亲自出马,恭恭敬敬地拜访星河会,为自己的小儿子求娶那位星族的少年天才。
而这件事最劲爆的点在于,那位星族少年早已有了婚约,是别人家的准儿媳了,可最终这桩强求的婚事竟然还是促成了,旧婚约作废,新婚事达成,这场联姻里两位主角€€€€安寻和穆迁的名字,也因此在自由联邦家喻户晓。
这队突然闯入婚礼现场的卫兵,明显来者不善,相比其他人的慌乱,季宇最先冷静下来,他打量了一眼来者,目光微闪,面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原来是穆弃殿下。”
众人一愣,随即恍悟,内心忐忑的夏仪在听到这句话后,也悄悄松出一口气。
是啊,来的人怎么可能是安寻的那位病秧子丈夫呢?
死者不可复生,那位穆迁皇子早在半年前病逝,听说他有位孪生哥哥,名叫穆弃,只是没想到两人居然长得如此相像,乍一看,还真以为是穆迁本尊过来了。
穆弃没有理会季宇,他的金眸森寒如冰,刀锋般的视线牢牢钉在夏仪和纪泽辞的脸上。
“安寻呢?”穆弃问,“他人现在在哪里?”
夏仪脸色微变,下意识抓紧了纪泽辞的手。
纪泽辞倒是很镇定,他作为总统之子,论身份地位,并不比穆弃这个炽红帝国的皇子差,自然不会像别人那样心存忌惮。
纪泽辞安抚地拍了拍夏仪的手,对着穆弃傲然一笑。
“穆先生,你这话问得真是奇怪,安寻早已远嫁炽红帝国,一连数年都没回来,你要是想找人,不去你们自家地盘上找,怎么反而跑来质问我们?难道你以为我们自由联邦人也如你们帝国一般,只要看上的东西,管他什么先来后到礼义廉耻,反正先把人绑走了再说?”
这话显然是在讥讽当年炽红帝国的强娶行为,因为纪泽辞说得戏谑幽默,不少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但下一秒,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纪泽辞也笑不出来。
一股强横的力量突然压迫住他的身体,他的手脚开始不听使唤,双膝一沉,直接重重地跪了下去。
旁边的夏仪和他一样,青年面上是惊恐的,身体却像被操作的提线木偶,根本不由自主,也重重地跪了下去。
两位婚礼新人狼狈地跪在一起,像是在等待受审的罪人一样,季宇和夏诗英大惊失色,正要上前,那些面色阴沉的护卫先一步拦住了两人,卫兵们齐齐露出腰间的利刃,经由精神力加持过的刀刃反射出森森寒光,在场众人顿时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穆弃走到纪泽辞面前,他动了动手指,纪泽辞就像是被人揪着头发一般,不得不仰起了头。
“我再问你一次,”穆弃冷冷盯着他,又看了一眼同样被迫抬起头的夏仪,“还有你。”
“安寻人呢。”他问。
“他现在在哪里。”
纪泽辞又惊又怒:“我们怎么知道!”
他被迫当众下跪,已是奇耻大辱,而最让纪泽辞难以接受的是,他堂堂一个SS级的精神力高手,居然无法反抗对方的精神力威压,这无疑说明穆弃的精神力底蕴比他更加深厚强横,这种压倒性的力量对比,让纪泽辞又狼狈又不甘心。
“穆弃,我警告你!”纪泽辞恨恨道,“这可是在自由联邦境内,不是你们炽红帝国!你不过是个普通皇子,如果闹出什么外交风波,导致两国交恶,这代价不是你能承受得起的!”
比起纪泽辞的色厉内荏,夏仪姿态更卑微一些,他像是吓得不知所措了,眼底涌出泪水,声音哽咽而委屈。
“穆弃殿下,我们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安寻哥哥他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他不是在炽红帝国一直过得很好吗?他到底怎么了?究竟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