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我是治愈师,否则你这个伤啊,一般人还真治不好。”
复诊之后,安寻放心地收回了手:“这里条件差了点,但养伤还是够用的,等雨停了,我去山下找人把你送去医院,在医院里好好休养,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
穆弃沉默地盯着他,突然问。
“你是谁?”
“我是好人。”
穆弃:“……”
换成以前,穆弃必然不会自讨没趣地继续追问,但或许是他已经太久没和人交流,也或者是对方身上迥然不同的丝线让他太过在意,穆弃执着地问道。
“我只是想知道救了我的恩人名字。”
对方微微一笑:“好人不留名。”
“……”好冷的笑话。
少年大笑起来,把在篝火上烤熟的一串蘑菇递过来,然后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我叫安寻,你呢?”
“穆弃。”
见对方没反应,穆弃用手指在地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少年顿时皱起眉。
“怎么会有人取‘弃’做名字?”对方望向他的目光带了点微妙的同情,“呃……你父母不喜欢你吗?”
穆弃惊讶:“你不是炽红帝国人?”
不是他自恋自大,而是炽红皇族在帝国境内的地位非比寻常,只要不是目不识丁的偏远愚民,必然是听过几位皇子名号的……他那个几乎是透明人的孪生弟弟穆迁除外。
“我是从自由联邦来的。”安寻说,“严格来说,我也不算自由联邦人,我是星族人。”
穆弃恍然大悟。
他当然听说过星族,知道这是个有“神眷”美誉的神奇种族,不仅因为他们生活的星洲竟然逃过了大灾变的荼毒,成为了蓝星上仅存的一方净土,更因为所有星族人都十分美貌,宛如造物主精心雕琢出的艺术品。
以前穆弃只觉得这些传言有夸张之嫌,但现在见到安寻……传言不仅不夸张,甚至有点谦逊了€€€€这哪儿是造物主的艺术品,完全就是造物主最钟情的宠儿。
恰逢雨季,之后几天山上的雨都没停过,安寻随身带着装满补给的空间项链,两人不缺衣食,就是困在山洞里挺无聊的,为打发时间,两人一直在聊天,彼此间也越发熟络起来。
穆弃得知,安寻今年刚满十九岁,已经觉醒成为了SS级的治愈师,他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早早就离开了星洲,在自由联邦与一名姓夏的商贾之女结成了新的家庭,不久后建立了维护星族人安全与利益的组织星河会,发展十余载,如今已成为了联邦中心区第四大医疗行会。
安寻作为星河会大会长的长子,又是SS级治愈师,只要在联邦中心区继续扎根深耕,无论是地位还是成就,未来必然不可限量,可他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决定:他放弃了星河会内的职位,也没有选择加入其他大行会,孤身一人离开了自由联邦,当起了云游四海的自由治愈师。
“你为什么会选择这种生活呢?”穆弃很好奇。
安寻耸耸肩:“不为什么,硬要说个理由的话……也可以当成是逃婚吧。”
“逃婚?”
安寻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怎么说呢……唔,我以前在星洲的时候,父亲帮我定了门亲事,我原本是很不情愿的,但见到婚约者后,也不知怎么回事,脑子发抽就同意了。”
“等对方离开星洲后,我立刻后悔了,觉得当初做决定的自己像是被下了迷魂药一样,怎么能同意的啊??后来我离开星洲去了联邦中心区,和纪泽辞,哦,就是我的婚约者,正式相处了一阵子,发现每次都是相处时感觉不错,一分开立刻下头,真是邪了门了。”
“我觉得这情况很不对劲,也很想提出解除婚约,可每次事到临头,死活就张不开嘴,我真的受不了了,于是留了封分手信,直接跑了。”
穆弃目瞪口呆地看着安寻,具体来说,是看着安寻身上延伸出的“命运丝线”€€€€它们原本松松垮垮地垂着,在少年述说到他的婚约者时,像是触发了关键词般,原本慵懒的丝线一根根竖立起来,一边逐渐绷直,一边朝着自由联邦的方向不断拉扯。
“……啊,又来了,这种奇怪的感觉。”
明明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变化”,少年却意外地敏锐,苦恼地皱起眉。
“我离开自由联邦后,每次想到婚约的事,就忍不住想再返回中心区,甚至是想立刻履行婚约和对方原地结婚算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渣?或者觉得我脑子有问题?”
穆弃一眼不眨地盯着少年身上的丝线,看着它们蠢蠢欲动,看着淡蓝色的光束又一次闪现,双方博弈般缠斗了许久,最终丝线们败下阵来,又一次服帖地垂落在少年肩头。
“……不。”穆弃目光从对方的肩头缓缓转移到对方脸上,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嘶哑而颤抖。
“你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这个世界。”
在少年不解的目光中,穆弃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说了很多很多,从那次匪夷所思的“意识转移”开始,一直到自己摔落到山沟里的现在,这期间发生过的一切,穆弃事无巨细,毫无隐瞒,全都讲给了安寻听。
他知道这并不是明智的行为,两人萍水相逢,远没到足以交付所有秘密的交情,但他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安寻是唯一一个隐约感觉到丝线存在,且有能力与之对抗的人。
如果就此错过,或许他这辈子都再遇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穆弃讲了很久,安寻也听了很久。
等穆弃终于停止了讲述,山洞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半晌,安寻轻轻吐出一口气。
“谢谢你,为了安慰我不是渣男,居然给我说了这么多。”
穆弃以为对方不相信自己:“……我没有在编故事。”
说这话的时候,穆弃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想想也是,自己的经历实在太荒谬和超乎常理,还拿不出任何证据,但凡脑子正常点的人,怎么可能相信?
安寻却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没有不相信你。”他说,“我是真的很感谢你愿意把这些事告诉我,这需要很大勇气,不是吗?没人希望自己被当做疯子看待,沉默远比述说容易,但你却愿意把这些事告诉我……”
他粲然一笑,语气十分郑重。
“谢谢你,穆弃。”
穆弃怔怔地望着少年真诚的笑颜,一种奇异的感觉陡然冲上心头。
终于。
终于。
他终于不再孤单,不再是唯一的“清醒者”。在这个奇怪而荒诞的世界里,终于有人能够听懂他,理解他,绝望深海中孤独游曳的灵魂,终于在这一刻,看到了来自海面之上的一线曙光。
“咱们得研究研究怎么对付这东西。”
安寻不仅认真倾听了他的一切,还拉着穆弃一起商量对策:“反正我是不愿意当傀儡的,一想到我差点在这玩意的控制下,稀里糊涂嫁给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人,我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还好还好,这种事没有发生,咱们要想办法让它以后也别发生。”
他们讨论了很久,穆弃把安寻身上能对抗丝线的蓝色光束也告诉了他,对方对此却没什么头绪。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安寻苦思冥想,“蓝色光芒的话……难道是庇护我们星族的星神光辉?我外公就常说,我们星族是受到星神眷顾的特殊种族,正是靠着神明的庇护,我们才躲过了大灾变……诶,你说大灾变的真相,会不会就是这种‘丝线’对原世界的入侵?”
这是一个穆弃从未想过的角度,大灾变距今已过去百年,它给人类世界带来的改变是颠覆性的,但现在,那些天崩地裂的自然灾害已经极少出现,除了世界各地不时冒出来的灾兽孵化场,考古者不断挖掘出的精神力古物,以及人类种群中不断进化的精神力,人们已经极少再提及“大灾变年代”遗留给后人的诸多影响了。
“我听外公说,我们星洲的结界每年仍在对抗外界的污染和侵蚀,结界的磨损和消耗程度,和大灾变时期几乎一样。”安寻说,“这是不是意味着,大灾变的影响仍在持续?大家都以为大灾变已经结束,但大灾变一直都在发生,只是换了种隐蔽的形式,像温水煮青蛙般,一直悄无声息异化着这个世界。”
“还有,你说被丝线操纵的人们像是依照程序行动的傀儡,但傀儡之上,总该有一个更高的意志在操纵控制吧?如果那种意志控制了所有人,不就等于控制和改变了整个世界吗?等这个世界完全变成了对方的囊中之物,到那时……或许才是‘大灾变’真正到来的时候。”
这番话犹如平地惊雷,穆弃在心神震动的同时,心中无数个零散的念头也穿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一直以来,他都处于一种复杂的矛盾和纠结中,不明白人们被丝线操控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对清醒者来说,当傀儡自然不是好事,没人希望自己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但对不明真相的当事人来说,麻木地活着,也并不比清醒地活着糟糕多少。
在炽红民间,一直也有“天命”“命数”的概念,很多人相信自己的命运在出生之时就已注定,与其做无谓的努力和挣扎,还不如随波逐流,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天意。若是这些人知道了“命运丝线”的存在,恐怕也觉得这没什么值得恐慌和大惊小怪,无非是“恒定命运”的具现化罢了。
但穆弃觉得,这是不对的。
说不清楚为什么,可自从他能看清这些丝线,他就有一个强烈的感觉:这个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
哪怕的确有“命运”一说,也绝不应是靠“丝线”这种外力简单粗暴地干涉€€€€既然造物主赋予了人类思想和能动性,又何必多此一举,要用“命运丝线”来禁锢人类创造更多种命运的可能性?
这根本不合逻辑,也不符合人类进化发展的规律。
穆弃将自己的想法和猜测告诉了安寻,立刻得到了对方的认同。
“我也是这么想的。”安寻甚至比穆弃还要笃定和坚决,“这些控制人的玩意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就此认命了,那才是着了它们的道。”
他们商议了一番,最终决定一起去趟星洲。
如果这些丝线真的和大灾变有关,那么出生在星洲还未外出过的星族人身上,必然还没有这种丝线,只要穆弃验证了这一点,那他和安寻的诸多推测,就大概率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当然,如果验证后的结果与他们的推测并不相符,也没有关系,他们都还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找寻真相。
“别担心。”安寻笑着拍了拍穆弃的肩,“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咱俩一起寻找破解这东西的办法!”
看着少年清澈笃定的目光,穆弃的心没来由得漏跳了一拍,他下意识移开了视线,等紊乱的心跳平复后,才低声说了句。
“……好。”
规划好了未来的道路,两人都轻松了很多,对即将到来的旅程也充满了期待。
他们又等了一天,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停了,此时穆弃头上的伤已经痊愈,就是腿脚仍不太利索,雨后的山路又陡又滑,光靠安寻一个人,很难将穆弃安全地带到山下去。
“还是按照最初的计划,我去找人来帮忙吧。”安寻说,“把你带下山后,我陪你去医院静养几天,等身体完全痊愈了,咱们再上路。”
穆弃同意了这个方案,等安寻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时,穆弃突然又拉住了他。
安寻回头看着他:“?”
穆弃讪讪地收回手,他也不知刚才自己是怎么了,居然很不想让安寻离开:“你……你路上一定要小心。”
安寻笑了,像是安抚闹情绪的小动物一样摸了摸穆弃的头:“放心吧,我会快去快回的,乖乖等我回来哦。”
穆弃:“……”
安寻离开了。
山洞里陡然寂静下来,这种寂静让穆弃分外不适应,他艰难挪动着伤腿,坐到了洞口处,宛如望夫石般,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个人离开的方向。
明明离开皇宫后,他就一直独自一人,也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可直到今天,穆弃才发现自己没那么洒脱,他还是渴望身边有人陪伴的。
虽然后来他才明白:他渴望的不是“陪伴”,而是“安寻的陪伴”。
那一天,他静静坐在山洞口,从艳阳当空一直等到繁星满天,一天过去,一夜过去,安寻并没有回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详的预感逐渐在心底放大,第二天傍晚的时候,穆弃终于坐不住了,他不敢去想最坏的可能,找了根木棍支撑着身体,一瘸一拐地踏上了安寻离开的路。
这是一条下山的路,连日的雨水将地面冲刷得又滑又湿,穆弃几次跌倒,旧伤之上又添新伤,但他咬着牙,还是坚持走了下去。
在途径一处陡坡时,那根支撑他身体的木棍突然折断,失去平衡的穆弃直接滚下了山坡,途中一根尖锐的树枝直接贯穿了他的胸口,在几乎能撕裂灵魂的巨大痛楚中,穆弃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时,他躺在陌生的……不,这次是熟悉的床上。
房间里弥漫着似曾相识的草药味,耳边是似曾相识的啜泣声,有人喊了一句“殿下醒了!”,然后他的母后哭得梨花带雨地冲到床前。
“迁儿,我的迁儿!”
熟悉的台词,熟悉的动作,连女人眼泪滑落的痕迹都是熟悉的,穆弃被眼前熟悉的一切弄懵了,目光偏移间,突然看到了墙上的电子钟。
上面不仅有具体时间,还有年月日,现在显示的年份是€€€€【炽红皇历1345年】
这一年,正是他刚“穿越”进穆迁身体的那一年,而他和安寻的相遇,是发生在第二年,1346年。
穆弃瞬间就明白了:他重生了。
和之前不同,他这次并非是单纯地交换了身体,而是跨越了时间,他的人生节点倒退了,回流了,重新回到了他刚成为“穆迁”的那一天。
而这,正是他的“第一次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