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一个你该见的人。”
福广扬声,“起驾——”
一路前往光庆殿,凡是圣驾所到之地,宫道上的内监宫娥无不跪地迎拜。
孟渔知晓许多人在看自己,一道道目光虽不敢明目张胆地落在他身上,却实在难以忽略,盖过他初次坐步辇的新奇,一段路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熬到了光庆殿,他一落地见着穿着铁甲的禁军就打了怯场,更别谈抬头看到朱红的“光庆殿”牌匾,心里更是极端地抵触起来,让他想要拔腿就跑。
他打从心眼里害怕这里,呼吸都变得绵长。
往事历历在目,傅至景当然知道孟渔在无意识地畏惧什么,可对于他而言,这儿是权力的巅峰,而助他走到这里的孟渔也有权与他一同享用。
孟渔不必再怕,没有人胆敢再在他的王土上对孟渔造成一丁半点的伤害。
他握住孟渔微凉的手,缓步将人牵进了正殿,更是在还未遣散内监的情形下让孟渔坐在了那把厚重的龙椅上。
福广心里一惊,到了这会才察觉出新帝和孟渔的非同寻常。
孟渔明明对这儿全无印象,可目之所及都令他感到压抑,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
傅至景见他惴惴的样子,把一旁的玉玺推到他面前,巴掌大的白玉雕成栩栩如生的龙头,孟渔果然被这精巧之物吸引了注意力,颠来倒去,抓在手中把玩,看得福广和一众内监心惊肉跳。
“都下去。”傅至景抬了抬下颌,“福广,宣蒋文峥。”
蒋文峥在偏殿等候多时,昨夜一道圣旨送到王府,要他一早前来觐见。
他也听闻了新帝在民间带回了个男子的事,难不成与这有关?
福广一到,他多问了句,“陛下把人带到光庆殿了?”
方才他在偏殿听到了些声响,不止新帝一人。
福广不敢多说,诶的一声,将人迎进内殿,顺手把门给关了。
在殿中伺候的内监都被打发到外头,福广耳提面命,“把嘴巴都闭紧了,要是传出去一个字,小心你们的脑袋。”
说的是孟渔坐在龙椅上的事。
小内监们皆是严格筛选才到殿才当差的,平日把自己当作耳聋眼瞎的物件,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纷纷应和,“多谢福广公公提点。”
一层又一层的殿门隔绝了里头的谈话,殿外亦静得只有微弱的夏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蒋文峥谨遵礼数,垂首缓步入内,行过礼等新帝发话。
孟渔好奇地打量着站在殿中的身影,对方穿一身浅色的月牙白长袍,周身并未有多少装饰物,就连发冠都极为低调简陋,像是被磋磨掉了所有的意气,只剩下了循规蹈矩的儒雅。
他心里无端地难受起来,总觉着对方不应当是如此,遂放下龙头玉玺,想要更加看清楚来人。
“二哥。”傅至景站在孟渔身后,双手撑在龙椅两侧,缓缓开口,“你抬头看看谁来了。”
蒋文峥略为不解地直起了身,待看清上方之人,已有细纹的眼眸倏地睁大,紧抿的双唇亦不受控地微微颤抖,他的声音挤出来似的,“你……”
孟渔问他:“你也认识我?”
澄澈的圆眼里布满困惑。
蒋文峥往前走了一步,仔仔细细把人给看了一遍,不会有错,就是孟渔!
当年他为了让所有人相信孟渔已死,费劲心力才找到一个跟孟渔牙口相似的囚犯——半个时辰的焚烧,只剩下牙齿骨头不能烧透,只有这个法子才能瞒天过海。
而后,他秘密将孟渔的“尸身”运出京都,岂知不到三日就收到了孟渔坠海的消息。
他冒着欺君大罪设计留下孟渔一命,有异心不假,但也铭感僧人的那句银镯子为嘉彦挡一灾之言,如今再见故人,物是人非,说不出是喜多一点还是惊多一点。
蒋文峥很快就发现了孟渔的不对劲。
傅至景道:“他脑子受过伤,前尘往事都忘却了。”
蒋文峥沉吟片刻,苦笑一声,“如此也好。”
孟渔听他们在打哑谜,不大高兴地仰起脑袋,对玉玺也没有了兴趣,彻底坐不住了。
傅至景唤来福广,将人带到外殿去,不忘嘱咐,“看紧点。”
孟渔走到蒋文峥面前,后者已是三十有六的年纪,本该是精神奋发的壮年,眼底却有一股怎么都抹不掉的消沉之气。
他当然不会知道,从前一呼百应的德怡亲王如今只能在工部做些搭建修缮的散差,连唯一的儿子嘉彦也被交给先帝的太妃抚养,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一面。
淡淡的痛感卷土重来,孟渔走出光庆殿,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解了心头的不适。
福广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到处闲逛,奇怪的是,面对着恢弘华丽的宫殿却没有半点新奇感,甚至在抚摸到冰冷的宫墙时,像被闷头打了一棍,看什么都不真切。
他又开始头疼了,不禁思念起明环,在小渔村时,每次他难受明环都会着急得团团转,像只找不到北的蜜蜂,这样想着,他也就笑了出来。
新帝从蒋文峥嘴里撬出了当年的来龙去脉,先按捺着没发作,刚把人打发走,出来寻孟渔就见着对方唇角微微扬起的模样。
可等他走近了,孟渔又恢复了面对他时的冷淡。
傅至景心底微微发酸,牵住孟渔的手,“走,带你去看戏。”
孟渔知道挣不开也就作罢,“什么戏?”
傅至景沉默良久,无名戏本因孟渔的到来有了新的题词: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第60章
腿程快的小内监赶在新帝和孟渔之前抵达水镜台,让时刻准备着迎接銮驾的皇家戏班子张罗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新帝带着既定的少君来到戏台前。
如今是夏初,气候不算燥热,但空气里已略显闷意。
宫人在戏台前搭了个凉棚遮阳,左右两侧摆着填满了冰块的冰鉴,孟渔被扶着坐到梨花木椅上,对即将登台的戏剧兴趣缺缺,反倒总是分神拿手指去戳半融不融的冰,沾了一手的寒意,解来时的暑。
傅至景任他玩了会,拿干净的布帛给他擦冰凉凉的手,一个眼神示意,弦音便由浅及深地响了起来。
福广见此,悄然地带着一众宫人退到了殿外。
孟渔见两个身段窈窕的戏子随着富有音律的调子扬起了嗓子,嗓音高昂却不失柔美,听来有几分意趣。
仔细听了会词,原来唱的是两小无猜、同窗共读的戏码。
他托着腮,往嘴里腮了一把果仁,嚼巴嚼巴去瞄新帝,却不料新帝不在看戏,而在看他。
他心里犯嘀咕,耐着性子再看了会儿,唱来唱去都是些不紧要的琐事,以局外人的视角来看,无非是一个追着另一个跑,另一个却故作清高。
孟渔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无趣。”
极轻的一声夹在戏腔里,本很是模糊,偏偏傅至景的心思都挂在了孟渔身上,听得真真切切。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眉头微蹙,“你说什么?”
孟渔拍拍手上的果屑站起来,“我不想再看了。”
这戏文是傅至景依据二人年少在宜县的时光所编写,每每追忆往昔都叫他喜不自禁,可到了孟渔口里只得到“无趣”的评价。
他心底像被根针给扎了,放在扶手的五指缓缓捏紧,冷声说:“坐下。”
帝王的威严不容小觑,孟渔的脑子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听了令,惴惴地坐回原位。
接下来的两刻钟,他心神不宁,别说看戏了,连果仁吃到嘴里都不痛快。
戏文其一的主角孟渔犹如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只有傅至景沉浸其中,他难以忍受如此强烈的比对,厉声喊了停。
弦乐乍然落下,戏班子诚惶诚恐地扑出来跪在戏台上。
福广听见新帝扬声唤他,赶忙跑进去,再见眼前的场景,暗道不好。
新帝看一眼怯怯咬着唇孟渔,挥手,“带少君出去。”
孟渔不知道为什么傅至景要突然发火,他都听话地坐在这儿了,也不满意吗?
等他和福广走到殿外,里头骤然传来杯盏被摔碎的声音。
福广这才咂摸出新帝是不想让孟渔直面承受怒火,否则岂是砸两个杯子那么简单?
半炷香后,傅至景再出现在孟渔跟前,又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在里头摔杯发泄之人并不是他。
孟渔却怕他的喜怒无常,在他走过来时,往面善的福广身后躲了下。
福广真想给孟渔跪下来嗑两个响头。
傅至景闭了闭眼,罢了,他和不记事的孟渔计较什么呢?
已到晌午,新帝差人将孟渔送回太和殿用膳,他自个儿没胃口吃东西,摆驾去光庆殿。
新帝憋着气,一整天下来,在光庆殿当差的宫人苦不堪言,不是茶水烫了就是嫌他们碍眼,连气都喘得比旁人慢些。
好几道递上来的折子被摔到了地上,福广挨个挨个捡起来,放回去,又被推倒。
挨到夜幕,傅至景的气才消了七七八八,结果到太和殿,原先还好好坐着和小内监说话的孟渔见了他就跑,那点火再被勾了起来,怎么压也压不下去了。
要整治一个人实在是很简单。
他有千百种方法把孟渔揉捏成最为妥帖的模样,可若真闹到那一步,他与孟渔从前的情意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还是希望孟渔能记起他,哪怕是恨他气他,至少不是他一人在唱独角戏。
恰巧内监端上熬好的药汁,傅至景抬手接过,没立刻喂给孟渔,自己先抿了一口,苦涩异常。
于是无辜张太医被提溜过来斥了一通,新帝要他回去研制些稍微能入口的方子,“你这东西要少君怎么喝?”
张太医也想跪下来给孟渔嗑两个响头。
闹了小半个时辰,傅至景顺气了,叫来宫人宽衣,再逮了孟渔摁到榻上,深吸一口气道:“你可以怕朕,但不能一直怕,朕会给你时日适应,今夜你同朕说会话,就说你在渔村的日子。”
语气还算循循善诱,但不提小渔村还好,一提起来孟渔更惆怅了,手脚都被束缚住,把脸也给蒙进被子里。
孟渔不肯开口,只好由傅至景打开话匣子。
他并非擅长袒露心声的性子,从前如此,现在亦然,一时之间竟有些难于启齿,但终究还是搂着孟渔把那句深藏多年的话挤了出来,“这几年,我很挂念你。”
话落惊觉红了眼眶。
“我以为你不愿意来梦里见我,如今想想,你不来才是对的。”
一个好端端活在世间的人如何化作魂魄在梦中与他幽会呢?
“从前、从前的事等你想起来,我再一桩桩向你赔罪。”傅至景如鲠在喉,“孟渔,你受苦了,往后不会再有人把我们分开……”
孟渔安安静静地躲在被窝里,不作应答。
傅至景将被子掀下开一角,孟渔的两颊被闷得绯红,眼睛闭着,仿佛是睡着了,不知道他说出的话听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