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目混珠 第55章

“今日的事朕不追究。”傅至景用手背轻抚孟渔温玉似的脸颊,“礼成之前,你还是待在太和殿罢。”

孟渔眼睫颤动,“你要把我关起来?”

新帝笑笑,不置可否,但俨然是铁了心要金屋藏娇。

“就忍几天时间,你若是觉着闷,朕得空会带你出去的。”傅至景顿了顿,“至于蒋文慎……”

孟渔紧张地看着他,他把人搂到怀里,“放心,朕还不至于真和他计较,朕会派人再去看看他的腿,这样你满意了?”

孟渔这才松口气,轻轻地嗯一声。

傅至景似笑非笑道:“你好像比刚来时要清醒不少。”

孟渔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没听清他的话,半晌才茫然地问:“什么?”

各怀心思的两人不经意对视着,谁都没有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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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刘翊阳第四次私下求见新帝,在光庆殿外候了半个时辰,里头议事的声音静下来,大臣们三三两两地离开。

他借着雕花木栏掩饰自己的身影,等人都走光了才走上前让福广进去通报一声。

前几次他都吃了闭门羹,眼见后日就是册封礼,他心中打定主意,若傅至景再不见他,他就要硬闯大殿了。

岂止这回福广竟恭恭敬敬地将他往里请。

书桌上堆了七八道奏折,刘翊阳一到,傅至景就让福广将这些转交给他。

他随意翻阅几下,全是他这些时日递交的“请求陛下收回成命”的折子,无不例外全被扣押,如今再回到他手上,每一份都用朱砂打上一个大大的叉。

“陛下。”

刘翊阳一开口,福广就会意地退了出去。

“如若你还是要劝朕放走孟渔,那么朕也只有一个回答。”傅至景抬手打断刘翊阳的话,后三个字说得决绝,“不可能。”

新帝缓缓起身,来到刘翊阳面前,低吟,“刑部尚书、兵部侍郎,骁骑将军,太常寺卿……表哥,你伙同朝中大臣一而再再而三上奏给朕施压,这事舅舅还不知道吧?”

“此事是臣一人所为,与父亲无关。”

“舅舅要是知道了,不必朕站在这儿问你,他第一个会阻拦。”

朝中最忌臣子们拉帮结派,刘翊阳此举要真想给他定罪,一拉一个准,这也是刘翊阳的软肋所在,刘震川再三耳提面命让他冷静,他身为人子,岂能连累父亲?

刘翊阳咬牙,“陛下要降罪,臣无怨无悔,但有些话,臣不吐不快。”

“你说,朕听着。”

“那日臣见过孟渔,他虽记不得往事,但陛下与臣有目共睹,对于此地,他心中只有恐惧与抵触。陛下强行将他留在此处,纵然留得他的人,他的心也不在这里。”

刘翊阳顿了顿,坦荡道,“是,臣承认,臣对他有过好感,所以臣才不忍看他终生困在这皇城里。他既不喜欢这儿,何不放他远走高飞,让他去过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傅至景听到这里,有几分由衷地佩服刘翊阳辽阔的心境,原来真有人能做到“我只为了你好,别无所求”如此大义。

可是若真的心里装满一个人,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又怎么可能放手?

傅至景不是刘翊阳,他应当千方百计地将人留在身边,日夜相对,哪怕同床异梦,物是人非。

他早就无可救药了。

傅至景何尝不知孟渔面对他时有多么的惶惶不安,他沉吟道:“朕是做错了。”

刘翊阳面上还未浮现喜色,却听得新帝莫可奈何地低笑一声,“但朕会用一生去弥补,孟渔现在不接纳朕也无妨,他总有一天会知道,朕对他不是虚情假意。他会有无上的荣耀和权力,这座皇宫、这整个京都任他行,只要他想,文武百官亦任他差遣。”

刘翊阳骇然,“这是孟渔想要的吗?”

“不。”傅至景道,“这是他应得的,也是朕能给到他的。”

是傅至景摸爬滚打、满手血腥,也是孟渔险些失去性命赢回来的天下,他仅有的最好的东西,既丰荣又贫瘠。

“你为何不相信朕会对他好呢?”傅至景又说,“当年棋差一步才让蒋文峥钻了空子,朕悔不当初。这五年来,你见过朕是如何才走到今日的,朕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先帝未必把他当成儿子,而是一把剑,一旦他不够锋利,随时都被弃用,他不分昼夜与蒋文峥斗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走一步要看十步,甚至……

刘翊阳不约而同地想到先帝死的那个凶险之夜,脸色微变。

“朕定然会护好孟渔,表哥,朕意已决,你不必再劝了。”

言尽于此,刘翊阳说得再多也无用,他望着一步步走回高位的新帝孤高的背影,想起几年前的一个雨夜,还是硕贤亲王的傅至景不慎中了蒋文峥的计,朝服被人动过手脚,翻开里料有一只五爪金龙。

先帝雷霆大怒,深夜召傅至景入宫却不肯相见,由着九皇子在上朝的道路跪足一夜,晨起百官从他身边走过,一双双眼看清他的狼狈不堪。

蒋文峥如同望着一只丧家犬,用眼神无形地嘲讽他。

这种折辱对心气比天高的傅至景而言与凌迟无异。

那一回傅至景当真是险些败了的,幸而并没有锐挫望绝,忍辱负重力挽狂澜,用了好些方法才重回朝堂。

这样的阴谋阳谋数不胜数,偶尔是蒋文峥跌倒,偶尔是傅至景摔跤,明明是血脉相融的兄弟二人,却仿佛隔着血海深仇,非要将对方赶尽杀绝才能罢休——傅至景在非日非月的斗争里全然扭曲了,因而当孟渔这道曦光重新照耀进他有若漆黑无底洞的天地,他定然会想方设法困住这抹光亮。

刘翊阳想起前些时日他擅闯太和殿被父亲知晓后,刘震川押着他跪在祠堂里,要他对着亡母的牌位发誓绝不肆意妄为。

他与父亲大吵一架,惹得父亲动了家法,一棍棍打下来,打得他口吐鲜血。

他何尝不想冒险带走孟渔,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以死谢罪,可望着父亲霜白的鬓角,记着母亲临终前的嘱咐,他终究低下头来。

刘翊阳束手无策了,只得祈祷傅至景君无戏言,不要再伤了孟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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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外迎来稀客,却被拦着不让进内。

孟渔坐在窗前发着呆,被两个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小宫娥吸引了注意力,好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宫娥犹豫着说:“回少君,是十二王爷非要见您。”

文慎?

孟渔站起来快速地往前走两步,见满殿的宫人在看着自己,脚步慢下来,“我去看看,不准拦我。”

他绕过外殿,走过偌大的庭院,将要接近殿门时,果真听见了蒋文慎的声音。

内监急道:“十二王爷,您不能进去。”

蒋文慎独居宣春殿几年,已许久不露面,前两日少君雨夜拜访宣春殿,陛下连政事都没处理完就去抓人。

宫里都在传,少君和十二王爷有私情,本以为两人都难逃一死,岂知少君除了被禁足一点儿事没有,陛下更是命太医去给王爷治腿。

眼下王爷都找到太和殿了,是嫌命不够长吗?

蒋文慎是由竹椅抬过来的,他其实能缓慢走路,只不过这些年来耽误了病情,加上近两日有雨腿骨疼痛,这才行走不便。

孟渔见守门的内监将跌跌撞撞站起来的蒋文慎拦住了,高声,“住手。”

他一现身,蒋文慎难掩激动,一众宫人看他这样,更加坐实了传言。

“九哥!”

孟渔如今出不去,蒋文慎也进不来,在殿门口三四步的距离停住,“你坐下。”

蒋文慎犹豫地坐回竹椅,眼巴巴地看着他。

“少君,请您回去吧。”

孟渔不予理会,又往前走了一步,想说点什么,可到处都是人,半晌才道:“王爷还是叫我小鱼吧。”

蒋文慎喃喃,“小鱼……他们不让我进去。”

“我知道。”孟渔抿了抿唇,“你在这儿等等我。”

他跑回去内殿,找出纸笔唰唰写下几行字,又气喘地跑出去,将纸张揉成团丢给蒋文慎,后者稳稳接住,打开来一看,有点犹豫的样子。

两人若无旁人地“眉目传情”,宫人急得团团转。

孟渔摆摆手,“你快回去。”

蒋文慎这才将皱巴巴的纸条收紧衣袍里,很是依依不舍地让宫人用竹椅把他抬回去。

他一走,孟渔当即跟宫人说要放风筝,“什么样的都成,线要够长,能放到天上去。”

宫人得新帝之命,除了独自外出,旁的要求都满足少君,这会子有的赶忙去库房要风筝,有的去光庆殿向新帝汇报。

“文慎肯出来了?”傅至景轻搁狼毫,“他找少君何事,一字不差地说与朕听。”

两个小内监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事惟妙惟肖地演了一遍。

“纸团、风筝?”

“回陛下,正是。”

傅至景轻声问:“纸团里写的什么?”

“少君不让奴才们过手,奴才也不知道。”

傅至景两指在桌面扣了几下,显得有些不耐的模样。

福广壮着胆子问:“陛下,可要摆驾太和殿?”

孟渔在宣春殿时声嘶力竭的啼哭跃于眼前,傅至景都已经站起来了,想了想又坐了回去,像是说给福广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罢了,既是没什么事,就别小题大做了。”

福广暗道,您小题大做的事也不少,嘴上问着,“那让奴才们再去探?”

傅至景摆摆手以作认可,将搁置在一旁的折子抽了出来。

孟渔离开小渔村已近一月,当地布政使上奏道,林明环三番两次告官无果,竟当真决定上京告御状——哪能真的由着他来告?

布政使倒没为难他,装模作样把他关了几天又放出去,命林家人好好将人看住,结果一个不留神给他跑了,要不是布政使刚好在城门遇着他,眼下已该出城了。

奏折里请示新帝之意。

傅至景想起那夜耳鬓厮磨时孟渔口中的“明环”二字,奏折越捏越紧,摔在桌面。

又怎么了?福广见怪不怪,把脑袋埋低了些,用余光去瞄,只见新帝烦躁地捏了捏眉心,片刻后,抬笔批阅奏章。

傅至景大笔一挥,写下“如实告知,加以宽慰”八个大字,眼不见心不烦将奏折丢给福广,“八百里加急送回去。”

许是怕改变主意,话说得飞快,见福广拿着折子出去才吐出一口浊气,咽下这口不甘。

他确实嫉妒林明环乃至动了杀心,可一旦他真的如此极端行事,无非是再给他和孟渔之间增添一道迈不过去的坎,罢了——他再一次这样说服自己,只手遮天的帝王又如何,难不成你可以回溯时光,把过往一切都抹灭吗?

上天有好生之德,再把孟渔送到他跟前来,他是做不到像刘翊阳那般无私无求,但既是决心将人留下,至少不要在遍体鳞伤的孟渔身上再添新的伤疤。

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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