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渔在太和殿放了两日的风筝,且都是在巳时,那会儿傅至景已下早朝,从光庆殿的殿门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蝴蝶风筝在湛蓝天际迎风摇摆。
他知道风筝并不是放给他看的,可免不得驻足一会儿。
听宫人说,少君在放风筝时脸上挂着笑,他有心去求证,又担心孟渔的笑容会随着他的出现而消失。
如此,转眼就到了册封礼这日。
天还没亮孟渔就被叫醒梳洗装扮,他不必上胭脂,也无需点缀满头珠翠,只在唇上抹了点淡粉充盈气色。
寻常礼制,少君并没有朝服,但新帝打破旧规,命能工巧匠用朱湛色打造了一套绝不逊色于皇后朝服的锦袍,盘旋于胸口金色凤凰一针一线栩栩如生,与帝王的黑金龙袍相得益彰。
宗室亲眷皆收到了请帖,知晓新帝对少君的重视,不敢怠慢,提前在宫殿等候。
这样声势浩大,直逼皇后册封礼的规格。
史册里记载,帝王专宠少君的例子不是没有,但做到这份上的,新帝独一份,再者,衡国自开朝以来,从未有过男后的先例,眼下新帝如此无从置喙地大操大办,仿若是在为孟渔坐上后位铺路。
太和殿的宫人喜滋滋地跪下来齐声高呼,“奴才们恭贺陛下少君大喜。”
铜镜倒映出孟渔如今的模样,他头戴金凤冠,华服加身,当真是从未有过的雍容华贵,可与这欢天喜地的宫殿不同,身为新人的他脸上没有一点笑意。
福广奉帝命在太和殿伺候孟渔,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陛下命奴才转告少君,宫宴只是走个过场,若少君不愿意待在那儿,露个面就能回来了。”
孟渔把玩着腰间的玉环,没搭腔,只抬眸看了福广一眼。
福广总觉着少君哪儿不一样了,这眼神可不像是不清明的样子,有点冷,还夹杂一丝怨,他不敢妄加揣测,眼见吉时将至,笑着让宫娥把凤镯戴在孟渔细白的手腕上。
凤镯是足金打造,分量不轻,在外人看来是恩宠,对孟渔而言却像沉重的枷锁,重得他抬不起双臂。
他面无表情被热热闹闹地迎上了十二抬銮驾,由喜冲冲的福广开路,一路鲜花欢歌,把他抬到了巍峨的大殿,送到了傅至景的手上。
傅至景见他脸色不好,低声问:“一路过来太晒了吧?”
孟渔仿若已经认命的样子,安心地做新帝的少君,摇了摇头。
傅至景不再追问,只道:“喝过敬酒就回去歇着。”
主角一到,满殿的宗亲都起身恭迎。
四王爷和七王爷早早听闻孟渔死而复生的传言,直到今日才亲眼再见孟渔一面,皆唏嘘不已。
孟渔见到了很多生面孔,也有几个脸熟的。
蒋文峥牵着嘉彦站在一旁,蒋嘉彦认出他来了,还记恨两人斗嘴害得他被罚跪的事情,气鼓鼓地瞪了孟渔一眼,被蒋文峥低低呵斥一声,不情不愿地别过头去。
蒋文峥朝孟渔微微一笑以示歉意。
刘翊阳是外戚,席位靠门,孟渔一进来就跟他打了个照面。
他的神色很是复杂,放在桌上的五指抓紧了,目光越过前头的宗亲凝视着孟渔,既有痛心也有愧疚,仿佛为自己未能允现带孟渔出宫而在无声地道歉。
满堂宗亲昧着良心喜逐颜开地祝新帝和少君金玉良缘。
孟渔看着这样很喜庆又荒诞的画面,像所有人都在配合他们演一场戏,莫名被逗得笑了一下。
傅至景捕捉到他转瞬即逝的笑意,虽然那更多称得上是无奈之下的笑容,但对于重逢后再没有得到孟渔笑脸的傅至景而言很是弥足珍贵,他胸膛里有块软肉酸酸涨涨,若无旁人地在帝后的高位上牵住孟渔的手,问他累不累。
孟渔想着点了点脑袋,于是主角之一的他还待不到两刻钟又原路返回了太和殿。
直到日落月起他才等来了傅至景。
满殿红光,宫娥呈上喜酒,新帝招招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借着烛光打量他的少君。
孟渔安安静静地坐着,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膝头,抬起一双圆圆的眼睛与他对视,秀丽的脸被红烛照得容光焕发,表情像有一点生涩与胆怯。
傅至景想起十七岁那年他在乡试里中了经魁,孟渔眉开眼笑拎着酒壶来跟他道喜,一杯酒接着一杯酒下肚,孟渔喝两颊绯红,他本不应该,却还是亲了孟渔的唇。
那时孟渔也是这样含羞带怯的神态,时过境迁,容颜不改,却什么都变了味。
他坐得近了些,给孟渔斟酒,庆祝他们的大喜之日。
孟渔犹豫了下,就着傅至景的手喝掉了酒,他已经很久没有饮酒了,烈酒下肚,咳嗽了几声。
傅至景把他抱到腿上,掌心轻拍他的背脊,继而将脸埋到他的胸前。
傅至景抱得很紧很紧,如同穿越时光再次将他梦寐以求之物圈在了怀里,力度大得孟渔不得不嗫嚅了声,“陛下……”
“不要这样叫我。”傅至景抬起头来,他眼睛像是被酒气给醺红了,“你看着我,我是傅至景。”
孟渔感觉到他有很多话要说,眼里承载了年岁沉淀下来的万种情绪,可等了一会儿,傅至景只是再给他倒了酒。
一壶酒很快就分着喝到了底,酒液打湿喜服。
傅至景擒住孟渔的唇,辗转碾压,孟渔躲不掉,被打横抱到龙凤喜被上,一头浓密的黑发水似的流下来。
芙蓉暖帐,温香软玉在怀,傅至景无所不有,为什么眼里有泪呢?
为了不让孟渔看着他,他吹灭了蜡烛,圈着孟渔的身躯低喃,“今夜我不是蒋文玄,也不是衡国的君主,孟渔,我很想你……”他捧住孟渔的脸,“我们大喜的日子,你不要不高兴。”
孟渔像是听不明白他的一番剖白,在黑夜里睁着水润的眼,半晌才小声说:“我没有不高兴。”
一听就知道是为了讨好他的言不由衷。
“你有。”傅至景咬牙,迸出几分酸意,“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在气我把你从林明环身边抢走。”
孟渔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地又要提起明环,为了截住傅至景接下来的话,只好凑上去堵住傅至景的嘴。
傅至景怔了一下,像是很开心他的主动,反客为主,掀了他的锦袍丢到地上。
孟渔虽喝了不少酒,但脑子还算清醒,清晰地感受到傅至景是如何触碰他、抚摸他,像粘腻的蛇缠满他的四肢,逃不掉,躲不开,只能尽力地顺从才能在这场夹杂着太多情绪的床事里得到几分畅快。
云雨交融,鱼水之欢纵然能带来一时的愉悦,却填不满内心的空虚。
孟渔累得睡着了,懒懒地靠在傅至景怀里,后者望着他微微蹙起的两道眉头,怎么抚都抚不平。
半晌,傅至景低语,“其实那年我没有醉。”
是他情不自禁,先行引诱了懵懂的孟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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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封礼过后,一切尘埃落地,仿若归于平静,傅至景不再阻挠孟渔在宫中行走。
孟渔外出的次数并不多,时常坐在二楼的宫阁望着远处发呆,连伺候左右的宫人都看出少君的郁郁寡欢,变着法子讨他开怀,木偶人、投壶、皮影戏,什么有趣的玩意儿都送到他跟前,可惜收效甚微。
倒是一个不起眼的花灯得了少君的喜欢,挂在殿里,时常要去观赏一番。
他还是每日巳时放风筝,纸团里的话只有他和蒋文慎知晓,他告诉蒋文慎,见风筝如见人,要王爷好好治疗双腿,等何时能不依仗轮木椅行走那日他自然会去相见。
蒋文慎的腿要恢复如初俨然不可能,但有了太医院的医治,能在阴寒天气减少些疼痛。
今日天气不错,孟渔难得地打起精神到外头闲逛。
居然遇到了正在放风筝的蒋嘉彦,很是不得要领,迟迟放不上去,又不让宫人帮忙,气得跺脚说不玩了。
孟渔忍俊不禁,走过去捡起他丢下的风筝,牵着线小跑了一段,风筝成功地飞到天上去。
蒋嘉彦哼道:“有什么了不起的。”
孟渔逗他,“那你学我做什么?”
“谁学你了?”蒋嘉彦气结,“我随便玩玩而已。”
孟渔笑着把线棒交给他,蒋嘉彦瞅着他,“谁要你……”
被敲了一脑壳,“别装腔作势了小殿下,给你就拿着。”
他走到旁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两只手杵着下颌看蒋嘉彦玩乐。
两个恰好来修建花木的小内监朝他行礼,低声说着话,“东南门那个洞还没修好吗?”
新帝登基后,为节流开源,并未大肆翻新宫闱,有些年久失修的宫墙被年月腐蚀,若加以刨挖能挖出足以供人通过的洞口,但被发现私自出宫是死罪,就算侥幸出去,宫娥和内监的家谱也记录在册,势必会连累家人,因此无人会冒这个险。
孟渔想得出神,蒋嘉彦不知何时来到他跟前,拿手晃了晃,“我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在发什么呆?”
孟渔眼瞳慢慢地定在蒋嘉彦脸上,“什么?”
“我说把风筝放高点。”
孟渔难得有兴致,起身绕线,蒋嘉彦兴奋地抓着他的手,“再高点,再高点!”
清脆的童声让孟渔的心情颇佳,脸上也染了几分笑容,边往后退边控线,“够不够高?”
“不够,再高点,再高点!”
笑声传到路过的新帝耳里,福广刚想扬声,见新帝抬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十分珍惜地凝望着不远处一大一小的身影。
看了一会儿也没出声。
福广询问,“奴才去通报一声?”
傅至景睨一眼,“他难得这么高兴,让他痛痛快快地玩吧。”
新帝悄然离去,红烛夜话只是妄想,深宫困住了孟渔,也锁住了傅至景,再追忆往昔也不过水中捞月一场空。
君门一入无由出,唯有宫莺得见人,他们终究不再是十七岁无忧无虑的乡野少年。
作者有话说
小鱼:我就静静看着你演戏。
第65章
七月中,河东出现特大涝灾,山地滑坡,泥水几乎把山下的村庄都给盖住了,死伤无数,损失惨重。
新帝特派按察使前去赈灾,加派人手安顿并重振当地民生,岂知按察使抵达河东的第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再次引发泥石流,按察使不幸因公殉职,满朝为之惋惜。
朝野上下为此事奔波不已,为了安抚民心,新帝带上少君到皇家寺庙重光寺诵经念佛,以告慰在天的亡灵。
孟渔的身份虽压得好,但始终有不少风言风语作祟,傅至景此行一为祈福请愿,二也有意借此扭转孟渔的口碑——要扶持孟渔坐上后位,这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重光寺的住持圆机携一众和尚前来接待。
傅至景和孟渔沐浴焚香过后被迎进大雄宝殿,跪在满殿神佛前诵经。
一个时辰后,傅至景让孟渔去歇息,单独留下来静看神色各异的菩萨。
香烟袅袅,木鱼声和诵经声此起彼伏,凡间的人在神佛前藏不住一颗玲珑心。
圆机看出他心中苦闷,缓缓问道:“陛下已找到梦中之人,为何还夜夜用安神香?”
“大师有所不知,朕日夜盼他入梦,可当人真到了朕的眼前,却只有朕在感怀往昔。”傅至景将点燃的香火交给福广,负手道,“佛家讲究因果,如今想来不无道理,今日的局面是朕一手造就,怨不得天地,怨不得旁人,但朕不后悔将他带回朕的身边。”
圆机阿弥陀佛一声,“我佛慈悲,祝陛下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