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至景何尝看不出圆机为他的执迷不悟无可奈何,微微一笑道:“看来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句话,也是一句诳语。”
圆机双手合十,将人送出了庙宇。
小和尚望着走远的新帝,挠挠光滑的脑袋,“师父,那少君看着郁郁寡欢的模样,您何不劝劝陛下?”
胡子花白的圆机慈和地说:“佛不渡无缘之人,时机未到,不必强求。”
小和尚慧根尚浅,懵懵懂懂地应了,抱着木鱼坐下来继续虔诚地念经拜佛。
重光寺坐落在半山腰,远处云雾缭绕,一山更比一山高。
孟渔站在凉亭里看远处的山,肩头被披上一件披风,偏头一看,傅至景站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道:“风大,别着凉了。”
孟渔轻轻地嗯了一声,任由傅至景搂住他的肩。
“重光寺风景大好,斋菜做得也是一绝,你若是喜欢这儿,多住几天如何?”
孟渔摇摇头,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外一个牢笼罢了。
傅至景发觉自打册封礼后,孟渔对他近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与他同桌而食、同床共枕,但这种顺从是一个少君对帝王的敬畏,而非爱侣之间的缠绵。
孟渔的话越来越少了,也几乎不笑,好几回傅至景都瞧见他望着挂在殿里的花灯发呆。
他知道为什么,林明环有一门制作花灯的好手艺,孟渔是在怀念渔村贫苦却安乐自由的日子。
傅至景隐约察觉到薄薄的窗户纸已快要被捅破,却还在自欺欺人地维持着平和的表象。
他不说话,孟渔绝不会先开口,半晌,傅至景也拿孟渔这个冷面郎君彻底没辙了,轻叹一口气道:“你很久不曾对我笑过了。”
他用了“我”这个字眼,孟渔却仿若并未察觉他的深意,想了想问:“陛下要我笑吗?”
孟渔听从君命,抿着的嘴唇向两边弯起,圆圆的眼睛却动也不动,像个漂亮的提线木偶。
傅至景不要他的强颜欢笑,松开了搂着他的手,忍下无端窜上鼻尖的酸意,“你……”
孟渔静静地望着对方,眼里如同一汪枯败的古井,一点儿涟漪都没有,可明明在几个月之前,傅至景再见到他,他还是鲜活灵动的模样——孟渔活着,却被残忍地扼杀掉了所有的生机。
这是傅至景想要的吗?
一日的祈福之行结束了,河东的灾情顺利得到控制,有份去庙宇烧香的孟渔亦因此得到了百姓的夸赞。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言论,说少君是大衡的福星,叫河东逢凶化吉。
灾星与福星皆可人为操控,孟渔也算是都体验了一遍。
回到皇宫后,大抵在外散过心,孟渔不再整日闷在太和殿里,时常四处闲逛。
宫人都知晓少君不爱热闹,总是走着走着就到了无人居住的偏僻处,偶尔兴起还会进去看一看,他们得新帝嘱咐,凡事以少君为先,因而从未阻拦少君去宫中的任何地方。
“在外头等我。”
孟渔推开宣春殿的门,嗅到了一股清香的药味。
殿里只有一个贴身伺候的内监,他一到就赶忙进去通报,不多时,孟渔就见到蒋文慎被扶着出现在他眼前。
蒋文慎很高兴地叫了一声,“小鱼。”
他走上去,代替内监搀住对方,慢慢地挪到里头坐下。
“你终于肯来看我了。”蒋文慎喜道,“我有好好涂药,真的。”
说着指了下桌面的瓶瓶罐罐给孟渔看,还要起来行走。
孟渔摁住他,“别动,我信你。”
蒋文慎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内监见此一吓,赶忙走了出去。
宣春殿被里里外外打扫过,比上次见到的要整洁不少,孟渔环顾一周,稍稍放了心,见蒋文慎一瞬不动地盯着他,抿了抿唇问:“你是不是真的听我的话?”
蒋文慎马不停蹄地点头,“当然,我最听小鱼的话。”
“那……”孟渔迟疑道,“如果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你也会好好治疗吗?”
蒋文慎神情僵住,双眼猝然睁大,“你要去哪里?”
“我只是说假如。”孟渔如鲠在喉,“文慎,我想你好起来。”
他不忍心看着蒋文慎还像之前一般心若寒灰地躲在这座宫殿里,可蒋文慎不能明白他的意思,气喘地涨红了脸,“你别走!”
孟渔安抚地揉着他的手背,焦急地往外瞄了一眼,“你不要激动。”
蒋文慎在他轻柔的声音渐渐地安静下来,红着眼睛,一遍遍地求他留下来。
孟渔别过脸,“我不喜欢这里……”
蒋文慎滚下泪来,将脸埋到他掌心,极尽哀求道:“那你带我走。”见他不说话,坚决道,“那我也不听你的话,我不要这双腿了。”
孟渔气结地把手抽出来,站起身,“文慎!”
蒋文慎仰面看他,泪顺着下颌往下滴,“我不管你是九哥,还是小鱼,带我走。”
孟渔心口疼得像被人扭成了麻花,有些后悔来这一趟了,可是他看着哭泣的蒋文慎,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座皇城有多么阴冷、残酷。
所以他一定要走,哪怕只有一成机会也要尝试。
两人已单独谈话有一会儿了,想必宫人很快就会进来,孟渔犹豫不决,最终咬咬牙道:“如果出不去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蒋文慎笑说:“我不怕死。”
走出宣春殿时,孟渔的心还紧张地跳个不停,念着蒋文慎那句“我熟知宫中的小路,也知道如何躲开禁军”,等踏入太和殿,见着傅至景的身影,面色更是一顿。
傅至景问:“去见文慎了?”
牵住他冰冷冷的手,一同坐到桌旁,“别怕,朕不是在审犯人,你想见就见吧,他的腿恢复得如何?”
孟渔悄悄地松一口气,嗓音有点紧绷,“很好。”
傅至景不置可否,拿过布帛给他擦额头上薄薄的汗,“你很紧张,有事瞒着朕?”
孟渔竭力地平复呼吸,缓缓地摇了摇头,“外头热。”
“突厥新进了些贡品,朕挑了几样给你送来,你拿着用。”傅至景一顿,注视着孟渔白皙的面皮,“突厥王的小女儿阿丽雅前两年和部落的一个勇士成亲,今年诞下一个千金,贡品是突厥王外孙女的满月礼。”
孟渔没什么大反应,兴趣缺缺地嗯了一声。
傅至景话锋一转,“你我不能有子嗣,朕想着在宗亲里挑一个可心的记在你的名下,你有中意的吗?”
孟渔心绪不宁,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明白傅至景的意思,嚯的一下站起身,慌张道:“我不要。”
“此事不急,你可以慢慢选。”傅至景重新牵住他的手,搂住他的腰将人带到腿上坐好,“你今日怎么了,咋咋呼呼的?”
掌心顺着腰摸到胸膛,用食指点了点他的心口,凑近道:“你这里藏了什么?”
孟渔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脸上还算平静,嗫嚅,“子嗣的事,陛下不要开玩笑了。”
傅至景长眸微眯,“难不成你想朕跟旁人生儿育女?”
孟渔咬住下唇,咬得泛白,咬出一个浅浅的牙印,艰涩道:“这是陛下的事。”
“我的事就是你的事。”傅至景逼问道,“说啊,你是怎么想的,你要自己的丈夫三宫六院争奇斗艳,孟渔,你当真不在乎吗?”
“我……”
等孟渔犹豫半天真要开口了,傅至景又怕听到的是他不愿意听到的,截断道:“好了,先不谈这个。”
孟渔将“我不知道”四个字咽了回去,沉默地抿住了唇,真是怕极了傅至景的喜怒无常。
“我不会辜负你的。”傅至景亲亲他的脸颊,至诚道,“你也不要把我当成天子看待,就如同寻常夫妻那般,有什么不满的都冲我发出来。”
孟渔勉力笑了笑,在傅至景期待的眼神里说了声“多谢陛下”,后者果不其然面露失落。
这天底下,帝王的话是最信不得的。
作者有话说
let's 试探。
第66章
再有半月就是中秋了,这几日前朝事务繁重,傅至景常常早出晚归。
新帝勤政有目共睹,好些回孟渔睡醒,天还没亮,身旁就已经空荡荡了,等晚上到了入寝的时辰,傅至景也总是姗姗来迟。
在宫人看来,陛下与少君这些时日感情要好不少,两人待在一块儿的时候,话虽不多,但很是安逸宁和,勉强算得上相敬如宾。
少君不和陛下闹,左右伺候的宫人也舒坦许多,皆在暗中祈愿不要有什么变故。
孟渔如今连宣春殿都去得,自然也不必放什么风筝,但今日天气晴朗,他来了雅致,在院子里牵线。
傅至景让人在凉亭里添了只摇椅,孟渔现在就坐在上头,眯着眼睛看燕子风筝飞到天上去,脸上也有了点淡淡的笑意。
傍晚,天边的云火烧似的,太和殿的小内监来报说傅至景在前朝议事,不必等他用膳。
孟渔想了想,让宫娥装两盘小点心给内监带过去。
这可真是稀世罕见的场景,宫娥掩嘴笑说:“少君心中念着陛下,陛下一定很高兴。”
孟渔不置可否地一笑,往嘴里塞了块酱肉,慢慢咀嚼往下咽,胃口很不错的样子,吃了个八成饱。
膳后,收拾妥当,想起前两日在张太医手中讨得的对治疗腿伤极有效的膏药,要亲自给蒋文慎送去。
主动带了两个贴身的内监,一路见了不少人。
等到了宣春殿,孟渔先行进内,两个内监在外等了会儿,听见少君唤他们进去。
蒋文慎悄无声息地躲在门后,干脆利落地用两个手刀将他们劈晕。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内监顿时软绵绵倒地没了声响,孟渔心里跳得极快,连手都在发抖,却也知道眼下不是害怕的时候,一愣,迅速剥掉内监的服饰往自己身上换。
蒋文慎亦是如此,他腿脚不便容易引人注目,好在借着昏暗的夜晚也能掩盖身形。
两人光明正大地穿着内监的服饰从宣春殿的大门出去,没有打灯笼,故意往漆黑处走。
蒋文慎自幼在宫中长大,对这座皇城的布局了如指掌,很容易就能找到无人的小路,至于孟渔——他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才彻底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
模糊的、破碎的记忆时不时就从他的脑子里冒出来,逐渐拼凑成一个完整的镜面,走马观花地倒映出他这可怜又可笑的二十七年。
他不敢让傅至景发觉,也学会了虚以委蛇那一套。
所有人都觉着他已经认命做陛下的少君,但他凭什么认命?从他记起往事那一刻起,他心中只有“逃”这一个念头。
孟渔在礼部当过几年差,策划过好几场宫宴,正因如此,对宫中许多地方还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