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拉苏看着他们共乘一匹白马,很是亲热恩爱的样子,点点头道:“你的赫勒话说得真好。”
“是吧,我学了好久呢!最开始我们都听不懂对方说话,还差点打起来……”
谢晏就这么胡说八道地和那自称叫海拉苏的年轻人聊了起来,聊得还挺融洽,阿斯尔无奈地笑了一下,也不打断他们,只轻夹马腹催马前行。
海拉苏的家离这片海滩不算太远,彻底天黑之前,三人便到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个坐落在海边悬崖上的小村落,谢晏将这里称为“村落”,是因为他们已经有了石头和黄土垒成的低矮房屋。
房顶用干草和木头搭成,还圈有简陋的篱笆,屋外挂着贝壳串做装饰,渔网晾晒在架子上,另晒有海带、咸鱼等风干的海货,看起来与草原上的赫勒人生活习惯截然不同。
据海拉苏说,他们原先也是住帐篷的,只是迁到这里来后,海风太大,毡帐不易固定,便学崖鹰用石头筑巢,逐渐修起房屋。
不过族中也还有牧场,以放牧为生的族人依然沿袭旧俗,亦有住在海湾、渔船上的渔民,连近海的小岛,也有达拉赫勒人聚居。
说话间,海拉苏领着他们来到一处不起眼的石屋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等了片刻,那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老人警惕的面孔。
那老人看清门外的海拉苏,先是惊讶,后是惊喜,浑浊的眼睛里激动得涌出泪水来,差点踉跄着跪倒。
“感谢海神!海神庇佑!您还活着,您……他们是?”
第40章 落难王子
海拉苏顺着老人的视线看向谢晏二人,安抚似的解释道:“朝格,别担心,他们不是坏人。是他们救了我。”
谢晏露出一个友好而善意的笑容,那被唤作朝格的老人看一看他,又看一看他旁边身形格外高大、极有存在感的阿斯尔,在海拉苏笃定的语气下犹豫了片刻,才舒展开眉头,换上感激的笑脸,拉开门迎他们进去:“多谢两位恩人,快请进!”
又转头朝身后喊道:“朝鲁,去给客人拴马,要喂最好的草料!”
石屋里随即跑出来一个黑瘦的小孩儿,熟练利索地牵过两匹马儿,谢晏跟着海拉苏走进屋内,那屋子的房檐略矮,阿斯尔进门时还要稍低下头才不会碰到门框。
房子里面倒还算宽敞干净,只是陈设很简陋,除了东侧窗前供奉的神龛外,只有一张矮床和小桌,桌上点着油灯,屋中央还燃着个火炉,似在煮油茶之类的东西,光线昏黄黯淡,看不太分明。
谢晏四下扫了几眼便收回目光,海拉苏先去后面的套屋里换衣服,老人请阿斯尔和谢晏在炉火边的毡毯上席地坐下,为他们倒上两碗热茶,便说要去准备食物,也往屋后的方向去了。
留下谢晏与阿斯尔两个人,炉中炭火毕剥燃烧,谢晏尝了一口那碗里既像酥油茶又像奶茶的玩意,感觉有点咸,风味与从前在王庭喝过的都不同,但也不难喝,里面茶底竟像是真茶叶。
他又喝了两口,侧过脸瞄阿斯尔,男人朝他略微颔首,低声说:“这个人有问题。”
谢晏认同地点了点头。
光看那人的穿着打扮,便知道绝对不是普通人,而这偏僻的的小村落根本没几户人家——准确来说,一路上就没看见有别人。
还有这屋内的一应摆设,不像是长久居住的人家,更像是临时的落脚点。
“阿斯尔,你对达拉赫勒了解多少?”谢晏倾身与阿斯尔耳语。
草原广袤,部族众多,坦格里赫勒与达拉赫勒的领地距离最远,又不像同乌兰赫勒那般有姻亲关系,往来并不密切。
阿斯尔只知他们的骑兵不如自己的强,因临海而居,善用巨木造船出海,亦更擅长水上作战。
平日里多以渔猎为生,特产东珠,由采珠人潜入海底取蚌而得,是赫勒人心目中最珍贵的宝珠。
除此之外,达拉赫勒还产海盐。
早些年乌兰赫勒还没有发现湖盐时,诸部族便大多与达拉赫勒交易,用牛羊和马匹、织物等换盐,是赫勒几大族群中颇为富足的一支,也因此饱受黑赫勒的侵扰。
阿斯尔在谢晏给他的手稿里看到过海水晒盐的方法,还有用沙子烧“玻璃”的,他不知道玻璃是什么,但谢晏既然写下来,定然是很重要的东西。
那时他便想,一定要得到这片靠海的领地。
达拉赫勒的首领博日格德已经老迈,阿斯尔上一次得到关于他的消息还是在刚开春时。
以放牧和通商的名义游走的探子传信回来,说是那老首领害了重病,命不久矣,他的两个儿子正在争夺首领之位。
后来究竟是谁成功上位,阿斯尔也并不在意,反正有谢晏在,最后一统草原的只能是坦格里赫勒。
他将自己知道的部分都说给谢晏听,青年听完,饶有兴味地挑起眉梢,小声嘀咕道:“小说里命大的一般都是重要人物,这个‘海拉苏’,这么凑巧被我们捡到,不会就是那两个王子之一吧?”
阿斯尔偏了偏头,问谢晏:“什么是‘小说’?”
“小说嘛,就是讲故事的书……”
两个人紧挨着彼此,姿态十分亲密,正说话间,换好衣服的海拉苏回来了。
他的脸色明显好看了许多,梳理整齐的长发束起发辫,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孔,歉意地对谢晏与阿斯尔道:“让贵客久等,实在抱歉。”
谢晏直起身和阿斯尔分开一点距离,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还关切地问他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头晕头痛,或者恶心想吐?这几天最好多休息,免得留下什么后遗症。”
海拉苏也坐下来,腼腆地笑了笑道:“只是有些头晕。谢谢你,小谢,我会注意的。”
他还记得自己意识模糊间唇上温热柔软的触感,还有醒来第一眼见到的,黑发青年天人一样俊美的面容,此时听到对方这样温柔的关心,不由得脸颊微热。
或许是因为溺水后的虚弱,他的肤色仍旧略显苍白,配上和缓低柔的声音,看起来与谢晏见过的草原人都不大一样,有种特别的文人气质。
一看就不是简单的角色,谢晏难免多看了他几眼。
阿斯尔也不知怎的,忽然摸过来握住谢晏的手。
青年不解地又瞥一眼阿斯尔,发现对方紧抿着唇,对海拉苏隐有敌意的样子,像是后知后觉吃起飞醋,莫名很想笑。
这家伙自己是gay,就看谁都gay,但其实哪有那么多gay。
他又不是万人迷,不至于人人都喜欢他吧?
谢晏在心里吐槽,手上还是任由阿斯尔牵着自己,安慰般握紧了对方的手。
海拉苏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上,很快不大好意思地移开。
朝格和朝鲁这时也端着食物回到屋子里,除了最常见的馕饼和奶制品,便是谢晏一直惦记的海鲜。
有鱼有虾有蟹,还有几种贝类,就是卖相不太好,只用水煮熟便一锅端上来,散发着海产特有的腥味。
但胜在足够新鲜,只要有得吃,谢晏还是很知足了。
他先是自己剥了只虾,阿斯尔看着他的动作,接下来便不再让谢晏动手,连贝壳和鱼、蟹都挑好肉放进他碗里。
几人一起吃了些东西,谢晏忽而想起了什么,支使阿斯尔去马背上的包袱里取来酒囊,热情地将那好酒分享给海拉苏与老少二人:“这是我们经过坦格里部时得来的酒,你们尝尝,味道如何?”
海拉苏听去坦格里部的使者提起过那里的美酒,只见那酒液澄亮清澈,如同清水一般,酒香却格外浓郁扑鼻,只消一口便让人从喉咙热烫到胃里。
忍不住赞叹道:“好酒!”
“这酒若带到达拉部,应当能卖上好价钱吧?”
谢晏还没忘记自己的新人设,假模假样地说:“听闻赫勒三族将要结盟,到时候商路更加畅通,我和阿斯……小斯想多运些酒来,换成盐和东珠,再和乌兰部换些丝绸。”
他畅想得很美好,海拉苏却叹息摇头道:“恐怕不行。”
“为什么不行?”谢晏问。
“达拉部的老首领去世,新首领主张与其余两部开战,你们最好尽快离开,以免被战火波及。”
海拉苏神情凝重,阿斯尔听得皱起眉,谢晏追问道:“不是说要结盟一起打黑赫勒么,怎么突然要开战?”
“我见坦格里部兵强马壮,还有神使可敦相助,若真打起来,达拉部只怕讨不到好处。”
“我也是这样想的。”海拉苏也很无奈,他颓丧地垂下眼,向谢晏解释说:“我们达拉赫勒靠海聚居,虽有盐场和东珠,却一面受海盗骚扰,一面被哈日赫勒侵袭,可若想往内陆迁徙,便要吞并其余部族的领地,免不了要起战事。”
结盟固然是另一条道路,但要向坦格里赫勒俯首称臣,族中一直有强烈反对的声音。
博日格德并不是强势的首领,对此态度暧昧模糊,倒是他的两个儿子各执己见,一派主和,一派主战,后者自幼骁勇好斗,前者则正与他相反。
两兄弟本为同胞双生,在父亲急病去世后按部族传统决斗,胜者继承首领之位,败者将被放逐海外。
毫无意外,主和的大王子在决斗中落败,被弟弟流放到孤岛上,新首领的继位仪式就在这几天举行,祭典结束后,一切便尘埃落定。
明知可能会输的结局,却仍要去搏一把,这是赫勒人骨子里的血性。
海拉苏明白,但始终不愿见更多无谓的流血与牺牲,如果向坦格里赫勒称臣、奉阿斯尔为可汗便能让族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会毫不犹豫地低头。
可是输了就是输了,就算他侥幸离开孤岛,在风浪中活下来,也无法再与胞弟竞争,只能隐姓埋名,苟延残喘。
他隐去关于自己身份的细节,将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与谢晏二人,而后捧出一只小木匣,双手推到谢晏面前。
匣中盛着他先前戴过的东珠耳环,还有许多硕大饱满的圆润宝珠,在昏黄的灯火下也泛着莹润的光泽。
“这些东珠,送给二位,请你们尽快回去吧。”
谢晏听见他说:“若能见到神使可敦与阿斯尔可汗,请代我向他们问好,愿他们也能如海神般仁慈,不要让战争牵连无辜的平民。”
海拉苏的语气十足真诚,谢晏看得出他的确心思纯善,心怀悲悯,甚至显得过于软弱了。
但有时候软弱也可以是优点,比如现在。
“海拉苏王子。”
谢晏直截了当道:“如果我说,我们可以帮你夺回首领之位呢?”
第41章 天降正义
秘密就这么被谢晏轻易点破,海拉苏却也不甚惊讶,反而终于松懈下来似的,连神色都轻松了几分。
谢晏看得出他的不寻常,他又何尝没有发觉两人的特别之处?
使者口中黑发黑眼、俊美如神祇的神使可敦,偌大的草原也只此一人;而阿斯尔身上的苍狼图腾就是坦格里赫勒的象征,两者一起出现,加上他们的穿着打扮和马匹的装备,几乎没有别的可能性。
但谢晏不愿说,海拉苏便不会问,不过是互相揣着明白装糊涂,给对方留有余地罢了。
谢晏此时点出他的身份,也等同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向他交付信任。
“神使大人,阿斯尔可汗……”
海拉苏半跪起来,郑重地俯身下拜,那老人和孩子也跟着王子俯首跪拜。
只听他道:“为了赫勒人共同的未来,我请求你们,帮助我重回部落——若我继任首领,愿奉可敦与可汗为天下共主,如同先祖效忠黄金家族一样,效忠于坦格里赫勒!”
他停了停,又抬起头,祈求般开口道:“只是我的弟弟乌汗台,他也并不是坏人,可否不要伤他?”
看着海拉苏恳切的目光,谢晏忽然想起自己的大哥。
不管他闯了什么祸,在哥哥眼里,他永远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从前还不喜欢被大哥管束,现在想来,有人愿意永远为自己兜底,简直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豪门家族中为了争权夺利而兄弟阋墙的都多不胜数,更不必说这两兄弟是真的有王位要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