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关山 第38章

但这是“首领”提出的决斗,在没有结束之前,谁也不能叫停,更不能插手坏了规矩。

刀刃的冷光折射进乌汗台眼底,下一瞬就要袭向他颈间,惯性让他完全来不及躲避,阿斯尔却在最后一刻收住刀势,干脆利落地收刀入鞘,甚至没有碰到他一根头发。

赫勒人的比斗,若用上刀,必定是要见血的。

阿斯尔这样放过他,反而是看不起他,乌汗台涨红了脸,呼吸粗重,露出耻辱的表情。

阿斯尔面色未变,连唇边的笑意都很轻,只牵起一侧嘴角,顺手便将佩刀抛给谢晏。

谢晏挑眉,默契地稳稳接住那把弯刀,看着阿斯尔朝乌汗台勾一勾手,沉声道:“来。”

年轻的王子何曾受过这样的失败,他扔下手中的半截刀柄,双手紧握成拳,咬牙站起身,重新赤手空拳与阿斯尔近身搏斗。

谢晏说过不能打死,但要给个教训,阿斯尔认真执行,拳拳到肉,每一下都照着最疼又不致命的位置招呼过去,果真揍得乌汗台毫无还手之力,一张英俊的脸上都挂满了青紫。

他偏偏还不肯认输,倔强地一次次爬起来勉力再战,直到被得到谢晏手势暗示的阿斯尔一记擒拿按倒在地,半张脸都蹭上了灰土,再没有挣扎的余地。

乌汗台的实力并不弱,在达拉赫勒乃至赫勒诸族中也都算佼佼者,可惜他遇到的是阿斯尔。

能与阿斯尔一战而不相上下的,大抵只有哈日赫勒的主将那钦,还有他们的头领伊勒德。

而那钦早已被阿斯尔打败,如今的草原上阿斯尔真正的敌人,唯剩下伊勒德一人而已。

恰好这时真正的海拉苏赶来,他连衣服都没穿好,因走得太急而面色微红,气喘吁吁。

他一见到谢晏便低头先行了一礼,歉意道:“是我没有看管好乌汗台,让他冒犯了可敦与可汗,请可敦原谅。”

先前那看守乌汗台的侍卫来报,说王子害了急病,海拉苏担心赶去看他,结果被装病的弟弟打晕,再醒来便是谢晏派人来找他。

得知乌汗台冒充自己向阿斯尔发起挑战,还是用刀的那种,海拉苏简直惊出了一身冷汗,只怕自己晚来一步就要看见弟弟血溅当场。

他们兄弟二人的母亲、曾经达拉赫勒最强的战士,就是折在被称为“毒蛇”的那钦刀下。

真要论起来,阿斯尔杀死那钦,也算是为他们报了血仇,且若不是坦格里赫勒一直牵制着哈日赫勒的主力,乌汗台还不一定能打那么多次胜仗,以至于得意忘形,以为能与阿斯尔比个高下。

万幸阿斯尔应是并未动真格,海拉苏向他也行礼致歉,阿斯尔倒不计较这些,松手放开乌汗台。

青年仍伏在地上,海拉苏想去扶他,却被挣开了手,不由严厉地低声道:“还不快起来,给可敦、可汗道歉!”

乌汗台抬起泛红的眼睛,盯着哥哥,哑声说:“……我输了,你杀了我吧。”

海拉苏叹一口气,摇头道:“我说过,我永远不会杀你,就像你不会杀我一样。”

“我坠海是自己不小心,不怪你。”乌汗台听到哥哥低沉的声音,带着一如往常的包容与耐心,“我能站在这里,或许真的是海神庇佑,是天神派他来拯救我们——其实只要族人能过上安宁的好日子,谁来做这个可汗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没有你那么远大的野心和抱负,我只希望我在意的人好好活着,希望赫勒人不要再自相残杀,少一些流血与纷争……弟弟,阿爸和额吉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了。”

乌汗台眼睛更红,鼻青脸肿的模样狼狈又可怜,垂下眼睫含糊地说:“你喜欢他,我只是想帮你。”

海拉苏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见他不再反抗,便拉着他的胳膊带他站起身来,像家长领着闯祸的狼狗一般,压着他向谢晏和阿斯尔认错。

这两兄弟长得一模一样,但真正并肩站在一起,还是很好区分,一个沉静、一个张扬,看了全程的长老们这才恍然大悟,议论纷纷。

乌汗台不情不愿地从牙缝里挤出模糊的道歉,他在继任首领的仪式上莫名其妙被截胡,哪怕听海拉苏说那神使可敦有多好多厉害、阿斯尔又有多么强悍,他也始终不服气。

现在被揍了一顿,虽然还闹着别扭,倒是终于被打服了。

谢晏早借阿斯尔的手出了气,见他这般神情,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摆手摇头道:“行了,知道错就好,今天就当是‘友好切磋’,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乌汗台听不太懂谢晏的怪话,又听阿斯尔开口道:“你很不错,反应快、耐打,能坚持到最后。若愿听我调遣,可以再带兵做将领,也不必再流放了。”

这话似乎是夸奖,但怎么听着也怪怪的。

乌汗台眯了眯眼,海拉苏捏一把他的手腕,他便低下头来,向阿斯尔臣服道:“愿为可汗驱策。”

除了最后的小插曲,这趟海边之旅整体都很愉快顺利,翌日谢晏出发离开达拉赫勒时,还收到海拉苏送来赔罪的礼物。

那是一枚浅金色的珍珠,差不多有鸽子蛋大小,表面圆润富有光泽,没有丝毫瑕疵,是天然珍珠中少见的珍品。

海拉苏说这原是要献给神明的祭品,而谢晏是天神在人间的使者,他便将此珠献给神使大人,愿神使可敦垂爱赫勒,助可汗早日完成大业。

谢晏本来对珠宝没什么兴趣,但看到那珍珠漂亮的颜色,像极了阿斯尔的眼眸,想着可以镶嵌在对方的刀鞘上做装饰,便也欣然收下了。

因没从达拉赫勒带多少“特产”走,回程轻装简从,有了来时走过的路径,行进的速度也快了很多。

谢晏还是坐不住没有减震结构的马车,自己骑马久了也嫌累,没赶几天路就把阵地换到了阿斯尔的马上,两个人又同乘一骑,他困了便直接靠在阿斯尔怀里打盹。

苏布达的脚程快且稳,阿斯尔的胸膛也宽厚结实,谢晏歪着脑袋睡得正香,忽听一声羽箭破空的声响,马背猛地一记颠簸,白马儿嘶鸣着被主人勒住步伐,随行的马队亦跟着减速停下。

谢晏不明所以地睁开眼,拥着他的阿斯尔本能地将他的脑袋又按回自己怀里,一手握住刀柄,目光警觉地扫视四周。

——有伏兵!

第44章 遭遇伏击

阿斯尔此行所带的人马虽不多,却也是一支完整的骑兵小队,机动性极强。

随着他一声令下,众骑迅速拉开阵型,前锋、中军与后卫秩序井然,左右两翼还有掩阵,将首领与可敦牢牢护在正中。

第一支试探性的冷箭后,紧跟着是更密集的箭雨。

伴着奇异的呼哨声,敌人的骑兵自左右两侧冲锋而来,马蹄滚滚如雷声轰鸣,声势浩大。

这是谢晏穿越以来第一次正面碰上遭遇战,阿斯尔的亲卫训练有素,第一时间搭箭上弦朝那箭矢来处反击,并未被这一波冲击扰乱阵容,两队人马很快短兵相接。

俗话说射人先射马,但实际的战场上,弓箭手的目标却往往是马背上的人,因为战马不易一击杀死,即便射死了马,骑兵也可转为步兵,只有先射人才能让敌方快速减员,失去骑手控制的战马还能扰乱战场秩序,战后亦是重要的战利品。

阿斯尔一手还护着谢晏,不便挽弓,只单手用刀飞快斩落流矢。

两方骑兵远距离时用弓箭交锋,冲撞之后近身便换成弯刀,刀刃与兵甲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喊杀声与马嘶声交织在一起,马蹄踏起尘土,空气中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

那伏击他们的敌人黑衣黑甲,盔甲制式有些陌生的古怪,人数目测在他们的两倍以上。

谢晏心跳得极快,虽忍不住紧张却也并不慌乱,只怕自己会拖阿斯尔的后腿,也从腰侧取下在乌兰赫勒时做的手弩,一手抓紧缰绳,另一只手扣上弩箭的扳机。

他先前只用这弩打过兔子,用来射人还是头一回,但情势已容不得他犹豫,阿斯尔每每将敌人斩落马下,或是与人正面交手,谢晏便趁机补上一箭。

这手弩体积虽小,射出的箭矢力道却不小,这样近的距离下若能射中,足以贯穿铁甲。

苏布达不愧是万中无一的神骏,与阿斯尔配合极其默契,载着两个人也依旧灵活地辗转腾挪。

阿斯尔本就神勇,加上谢晏的补刀,很快便于军阵中撕开一道裂隙。

坦格里赫勒的骑兵皆着银甲,与那黑甲的敌军泾渭分明,只见黑衣人中有一个最为凶悍的,接连冲破护卫的防守,直奔阿斯尔与谢晏而来。

那人身着重甲,以盔甲覆面,只露出一双墨绿色的眼睛,但仅凭这双眼睛,也足够阿斯尔辨认出他的身份。

——伊勒德!

阿斯尔目光沉沉,却因还带着谢晏而不敢恋战,花纹钢刀与银白长刃连连撞击,几度挡回伊勒德的攻势,周旋几个来回后便策马往阵中回撤。

谢晏也看出了阿斯尔的意图,心知这人大抵是对面的领头人,不好对付,努力稳住身形不让自己扰乱阿斯尔的节奏。

只在最后与那黑衣人错身而过时抓住机会,抬手将最后一支弩箭“咻”的射了出去,竟是从未有过的好准头,正射中那人的左肩后侧。

带有放血槽的三棱箭头穿透了甲胄,刺进伊勒德的后背,剧痛裹挟着鲜血涌出席卷而来,他几乎一瞬间感到肩膀发麻,差点将武器脱手。

他也不再纠缠,立即打马回身,在下属的掩护中回到后方,两军逐渐再次拉开距离。

看到两边分散开后,谢晏伸手摸出怀里的火折子。

这火折子是用松香、硫磺、硝石和易燃的木屑、火绒等制成的,利用复燃原理,打开小木筒的盖子让内里接触氧气,吹一吹就能起火,比火镰方便得多。

谢晏一边吹起火苗,一边唤道:“阿斯尔!”

他还未说完,阿斯尔看见他手里的火折子便已反应过来,飞快从身后马鞍上挂着的牛皮袋子里掏出做成球形的“天雷”。

谢晏将那土炸弹的引线点燃,阿斯尔再用力将它往黑甲骑兵堆里一抛。

一面打着手势,指挥骑兵继续后撤,一面就听那雷声在敌人的阵营中炸响。

离得太近未及躲闪的黑甲兵在爆炸中血肉横飞,战马受惊纷纷发出凄厉的嘶鸣,从未见过这种异象的哈日赫勒骑兵霎时乱了阵脚。

加上伊勒德不慎负伤,自知再打下去也讨不到好处,于是又随着几声呼哨,神出鬼没的黑甲骑兵分为几路作鸟兽散,遁入树林与茫茫草野,不多时便不见了踪迹。

阿斯尔没有下令追击,只命众人快速检查战场,清点阵亡与负伤的人马。

这一战迅疾如闪电,总体还是他们占了上风,但也仍不可避免有战士与马匹伤亡。

受伤的战士互相帮忙清理包扎伤口,战友们按照习俗割下死去战马的头颅,好将它们带回聚居地,挂在西面山麓最显眼的树枝上,以纪念它们的魂灵;牺牲的战士尸首则用马皮裹起,同他们的战刀一并运回故土,受萨满巫祭祀超度后再行安葬。

谢晏沉默地看着众人熟稔而利落地做着这一切,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不久前还活生生跟在队伍中,同周围人有说有笑的年轻人,转瞬便在与敌人的交战中牺牲,浸入泥土的鲜血都还热着,鲜活的生命却再也无法挽回。

谢晏一向没什么可敦的架子,虽说难免娇气,要阿斯尔多照顾着些,却也一路和大家同吃同住,这些天相处下来,已能记得所有人的模样和名字。

亲眼看到熟悉的战士在敌人刀下殒命,无疑给谢晏带来了更大的冲击,他虽也曾在伤兵营里送走重伤的士兵,却是第一次直面残酷的战场,身在其中时还来不及害怕,此刻却不禁双手颤抖,呼吸也有些紊乱。

阿斯尔安抚地轻拍他的后背,谢晏缓了一会儿才重新冷静下来,望着那清理出的敌人的尸体与战马遗骸,凝重地皱起眉。

转头对阿斯尔道:“他们仿造了马鞍与马镫,这我倒不意外,但他们身上的盔甲,还有手里的刀……”

谢晏捡起其中一柄长刀,刀刃上还挂着尚未凝固的粘稠血迹,忍住干呕的冲动,将那刀递给阿斯尔查看,又从怀中拿出贴身收藏的黄金匕首。

他抽出短刃,与长刀靠近对比,果真是如出一辙的锻造工艺,连刀柄的花纹都有几分相似。

甚至后者更加精良,所以方才那黑衣人同阿斯尔的钢刀几次对砍都未落下风——若换做旧式的赫勒长刀,应当早就和乌汗台那刀的下场一样了。

阿斯尔侧过脸看向谢晏,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与自己得出了同一个结论。

哈日赫勒自上次败走后销声匿迹,原来是去西域寻找到了“盟友”。

他们的猜测已经很接近真相。

那钦被阿斯尔重伤后纵身跳入乌澜江,竟是祸害遗千年,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

因怕首领责怪而不敢回去复命,他便装作流浪汉靠偷盗、抢劫牧民的食物和马匹一路向西而去,翻过山脉来到希罗边境。

正巧碰上女王米狄里斯统一西域众邦国,广发布告招纳贤才,那钦想起与坦格里赫勒交战时所见,向女王献上马鞍与马镫的图卷,却不要她赏赐的黄金与珍宝。

会说赫勒话的翻译官将他的话传达给女王,说是在高山的另一边、东方的草原上,有一个遍地黄金的国度,但那国度的领主残暴不仁,嗜杀成性,凶残的铁骑让他无辜的族人流离失所,希望能够得到仁慈的女王援助,若能夺回领土,他愿将所有的财富献给女王。

西方诸国与赫勒诸部一是相隔甚远,二是语言不通,虽偶有贸易往来,却对另一方的局势并不清楚。

但商人们确实每次都能从赫勒人手里换回大量的黄金与宝石,还有珍贵稀奇的东珠与薄如蝉翼的“丝绸”,米狄里斯最喜欢用那月光一样轻薄的布料做面纱,还将东珠镶嵌在王冠上做点缀。

若这样富有的国度上真有了这样强悍的领主与铁骑,将来有一日必是她的劲敌。

既有人来求援,不如顺势扶持一把,让对面继续内战消耗,不论成与不成,她总归是不亏的。

那钦遂得到了女王的支持,为首领带回了基米特人的战甲和希罗人最好的战刀,果然被赦免不再追究战败的过失,还让他可以继续领兵。

伊勒德自那钦战败失踪,折损了一批精锐后,深知坦格里赫勒如今已不是好啃的骨头,陆续去骚扰过达拉赫勒与乌兰赫勒,还去南朝边境打了秋风,养精蓄锐正欲卷土重来,就得到“死而复生”的那钦带回的大量军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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