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到了市集上。
不远处摆摊卖小吃的妇人见他呆呆站在那里,热情地向他招揽生意:“三个铜钱一份的糖油果子,又香又甜,小哥来一份尝尝?”
伊勒德顿了顿,才意识到她是在和自己说话,摇头道:“我没有‘钱’。”
眼尖的妇人注意到他还裹着纱布的手,想起之前隐约听到乌尼雅对女儿说,他是英雄之类的话,恍然大悟道:“你是凯旋的战士吧!”
“来,给你,拿着。”
她麻利地用油纸包了一大份炸果子,上前塞到伊勒德手里,爽朗笑道:“不够我这里还有,不要钱!”
刚出锅不久的糖油果子散发着糜子面和蜂蜜的香味,隔着厚厚的油纸也能感觉到滚烫的热度,伊勒德没来得及拒绝,只能捧着那油纸包,无意识地动了动喉结。
世上从无免费的馈赠,一切皆来自掠夺与杀戮。
哈日赫勒的生存法则向来如此,但此时此刻,伊勒德却无端有些茫然。
某种古怪的情绪让他胸前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抬脚欲走,城墙上忽而传来有节奏的号角声,远处城门也随之洞开。
是阿斯尔的军队归来了!
激动的坦格里赫勒族人纷纷走出毡帐,连集市的摊贩和工坊的匠人们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自发前去迎接可汗凯旋。
庆贺的欢声在城池中沸腾,伊勒德远远便看见那人骑着高大白马的身影,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拉起衣袍的领口挡住大半张脸。
阿斯尔如今是众望所归的“天可汗”,在万人中央被所有人爱戴拥护,更衬托得他像阴暗的老鼠、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在刺眼的阳光下无所遁形。
谢晏在帐中午睡,听到角声响起,蹭地一下鲤鱼打挺坐起身,手忙脚乱地披上鹿皮大衣,踩着雪地靴就往外跑。
青年眉眼间满是生动的喜悦,他朝那身骑白马的金发男人一路奔跑,随意束起的马尾在身后扬起一道弧线,带过一阵轻快敏捷的风。
阿斯尔勒住马缰,谢晏正停在他面前,因跑得太急而气喘吁吁,面颊浮上薄红。
他们久违地凝视着对方的面孔,灼热的视线紧紧交缠,未等阿斯尔下马,谢晏便踮起脚尖,拉下对方与他交换了一个绵长的深吻。
围观的族人与将士们更加热烈地起哄,一吻终了,谢晏已然红透了脸,却也不后悔自己的举动。
看着两个主人卿卿我我,受到冷落的白马儿似有不满,嘤嘤哼唧着去蹭谢晏的肩膀,谢晏笑起来,也抚摸着它的鬃毛,给了它一个温暖的拥抱。
“好姑娘,辛苦你了。”
阿斯尔在马背上朝他伸出手,谢晏默契地将手递给对方,踩着马镫也骑上白马。
男人轻夹马腹,苏布达便踏着骄傲的步伐,带领众骑兵缓步行进,昂首挺胸的模样神气极了。
欢迎仪式一直持续了许久才逐渐散去。
得胜归来的战士们有的先回了自己的家,来自乌兰部和达拉部的联军则就地扎营,还未痊愈的伤员住进医帐,医护们又开始忙碌起来。
谢晏同阿斯尔回到主帐,刚放下门帘,便凑上去要脱他的甲胄。
阿斯尔面上发热,腹肌都绷紧了,以为谢晏是想和自己亲近,也主动卸甲宽衣,还伸手去解谢晏的衣襟。
不料却被青年严肃地抬手按住,半裸着上身拉到床边坐下,仔细地检查起身上的伤处。
因谢晏改良了冶铁技术,新式的盔甲比旧的更轻便也更坚实,阿斯尔这回没添多少新伤,最严重的一处伤口便是决战时被伊勒德的亲信所射的那一箭。
谢晏掌心轻覆在那裹紧的绷带上,感觉到男人健壮的臂膀肌肉起伏,低低地问他:“怎么伤的?还痛吗?”
阿斯尔轻轻摇头,顺势矮身半跪在床前,又用仰视的姿态望向谢晏。
“谢晏……”
他迷惘而虔诚地唤着青年的名字,垂下眼好似忏悔:“我好像又做错了。”
“怎么了?”
谢晏轻声问。
阿斯尔静默片刻,缓缓开口,讲起额吉与阿爸的故事。
从多年前善良的王女救起恶毒的豺狼,讲到他与血缘上的异父兄弟最后的一战。
他一时犹豫,竟放走了伊勒德,没能实现对额吉的承诺。
谢晏只知阿斯尔的额吉早逝,当初在乌兰部时原想同他谈心,却被哈斯珠拉那碗加料的酒打了岔,直到如今才得知背后的原委。
看见阿斯尔低落的神情,心中不由得酸胀起来,鼻腔忍不住发酸,眼圈也泛起淡淡的红。
“这不是你的错,阿斯尔,你没有错。”
谢晏抚摸着阿斯尔散开的金发,郑重地对他说:“你和额吉一样,有一颗善良的心,你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伊勒德就算逃走,只剩下一个光杆司令,也翻不出什么风浪,迟早死在外面,也免得脏了你的手。”
谢晏说到伊勒德时咬牙切齿,再说回阿斯尔又放软了语调:“你已经消灭了哈日赫勒,统领赫勒诸部,以后就是‘阿斯尔汗’了,阿爸和额吉在天上,都会为你骄傲自豪。”
青年絮絮叨叨地继续说下去,说到明天的庆功宴,还说要等大家休整好,再搞一个“登基大典”,正式宣告赫勒汗国的建立;赫勒人的法典也已编撰完成,到时候就一起颁布,他已经让工匠把法条都刻在一块巨石上,将来立在广场中央,千百年后说不定还是重要文物呢!
阿斯尔初时还认真听着,但征战沙场、长途跋涉到底辛苦,又一直精神紧绷,不免疲累过度,逐渐便在谢晏的低语声中犯起困来,最后偏着头伏在他膝上,睡着了。
谢晏也感觉到阿斯尔慢慢平缓的呼吸,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安静下来。
他垂眼看着男人平静的睡颜,英挺的眉宇愈发柔和,湿润的眼底也含了淡淡的笑意。
都结束了,谢晏想。
残酷的战争与少年的噩梦都已结束在过去,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和美好,而他将与阿斯尔并肩,坚定地走下去。
第51章 恩将仇报
这一次的庆功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盛大。
太阳还未升起,王城中便开始杀牛宰羊,家家户户都在为了庆典做准备,专为战士们备菜的陶釜足有半人高,釜中热水沸腾,蒸腾的热气伴随着肉类和油脂的熟香,逐渐飘满整座城池。
香味最霸道的还是谢晏精心研制的“牛油火锅”,他从乌兰部带回的那种类似辣椒的植物正好赶上季节种了一茬,收获颇丰,加上他尝试着种植的部分香料作物,几经调整后,终于得到最近似现代口味的配方。
烤肉和牛肉干新增了麻辣风味,谢晏惦记已久的冷吃兔,也总算落到实处。
巫医们原先当实验动物养的兔子已彻底形成产业,不少族人也学着豢养起小动物。
除了兔子外还有雉鸡、野鸭和獾子等等,即便不靠打猎,家中牛羊不丰的人家亦能顿顿吃上肉,如今冬日最时兴的吃食,便是各种带辣味的菜肴。
肉制品的种类增多,果蔬也渐渐多起来,虽然还是以原有的野菜野果为母本,但人工精细栽培后总会更好吃些。
只要再多培育改良几代,产量和口感都能提升,等以后引进外来品种,饮食还会更加丰富。
谢晏是被浓郁的食物香气唤醒的。
他昨夜休息得晚,因为太累又睡得沉,醒来时已近中午。
阿斯尔已经不在帐内,给他留了字条,说是去大帐同哈斯珠拉、乌汗台还有各长老商定战利品的分配,论功行赏,以及受伤和阵亡战士的抚恤问题。
谢晏放下那纸条,被帐外飘来的鲜辣香味勾引得馋虫大动,但想到自己刚被某野人折腾过的屁股,还是忍住了没让人送辣菜来,只老老实实地喝起野菜稀饭。
填饱了肚子,换好衣服,谢晏从王帐出来,没走出几步,就被远处广场上热烈的欢呼鼓掌声吸引了注意力。
聚集围观的人群中间,好像在搞什么比赛,喝彩和助威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谢晏起了好奇心,也上前去凑热闹。
众人都正看得起劲,谢晏又穿了件灰狼皮做的袍子,看起来并不打眼,竟也没人注意到可敦混入了人堆里。
谢晏猜测的果真没错,正是战士们在比试摔跤。
不过这比赛还与寻常的摔跤比赛不同,是由乌兰部的战士发起的“擂台赛”,面向坦格里部和达拉部的男人们,输给她们便要跟她们回乌兰赫勒的那种。
正在守擂的女人身材高挑健壮,这样冷的天里,上身只裹了件像背心似的短打,露出的手臂肌肉起伏,渗出细细的热汗,像极了谢晏看过的某部电影里的亚马逊女战神。
她的动作灵活而矫健,把对面同样壮硕的男人耍得团团转,使了巧劲一个闪身,便四两拨千斤地将对手摔了个四脚朝天。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纷纷哄笑叫好,那倒在地上的年轻人露出懊恼的神色,却又更像是羞赧得红了脸。
谢晏也被周遭的氛围感染,大笑着鼓起掌来。
他正拍着手,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捂住嘴。
“唔!呜嗯——”
男人宽大的手掌几乎盖住了谢晏的大半张脸,他毫无防备,根本没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呼救,就感觉到后颈一痛,失去意识软倒进身后那人怀中。
冬季的皮袍宽大厚重,黑发绿眼的男人又身形极高大,在衣袍的遮掩下,青年就像是被他搀扶着离开,丝毫没有引起旁人的怀疑。
谢晏再睁开眼时,嘴里塞着麻布,双手反剪被绑在身后,手臂都已有些发麻。
他蜷缩靠在墙根下,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后颈隐隐生疼,视线好一会儿才聚焦。
迷糊片刻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人绑架了。
环顾四周,凹凸的墙垛和高处格外寒冷的空气让谢晏很快分辨出这是在城墙上,他努力挣扎着坐起身,试图蹭着身后的墙壁弄开捆住手腕的绳索。
突然,一道阴影笼罩住他的视线,谢晏抬起头,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逆光的轮廓压迫感极强。
谢晏先是慌乱了一刹,随即认出对方,是他那天打猎救回来的那个战士,顿时仿佛看到了救星:“呜呜!”
救命——
他在心里呼喊。
男人半蹲下身,拿下他嘴里的布团,谢晏腮帮子都被撑得发酸了,绯红的唇边沾着带出的水渍,看起来格外可怜。
“快,快帮我解开!”
谢晏扭过身向对方求助,还问他:“你看到绑架我的人了吗?你怎么……在这里。”
青年话音顿住,卡壳了一下,似是意识到不对劲,僵硬地回过头,男人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墨绿的双眸幽深晦暗。
不是吧,兄弟……
谢晏梗着脖子闭上嘴,下意识朝后面缩了缩,后背抵上墙砖,感到一阵寒意。
男人却更凑近了他,抬手捏住他的下颌,指腹在他湿润泛红的下唇上摩挲,幽暗的目光愈发深沉。
这动作已近乎狎昵,谢晏心下悚然,瞪大眼睛。
第一反应“卧槽是gay”,浮起一身鸡皮疙瘩的同时,倏尔灵光一闪,竟在脑海中串联起了所有线索。
再看向那人的双眼,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对方。
自达拉赫勒回王庭的路上,被哈日赫勒伏击那次,直冲他和阿斯尔而来的那个黑甲遮面的男人,也有着这样一双绿眼睛。
而他救回这人后,替对方检查伤口换药时,在对方肩膀后面看到的旧伤,就是他自己亲手射的。
这家伙就是伊勒德!
伊勒德是阿斯尔同母异父的兄弟,怪不得会看着眼熟,怪不得长得那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