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路边的野男人不能乱捡,谢晏眉头紧皱,缩着脖子都快挤出双下巴了,脸上写满了抗拒。
“唔……我救了你,你不能恩将仇报!”
伊勒德闻言,似有所思,又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松开手,挑眉笑道:“你对我有恩,阿斯尔和我有仇,等我杀了他,再报你的救命之恩。”
可恶,歪理还挺顺。
谢晏从伊勒德的话中猜出他的意图,定然是想用自己来威胁阿斯尔,不由咬紧了后槽牙,面上却勉强挤出一点为对方着想的和善表情:“其实你这又是何必呢?”
“就算你今天杀了我,或是杀了阿斯尔,照样无法活着走出王城。”
谢晏循循善诱,放缓了声音继续道:“但只要你放了我,我就当做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可以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有重来的机会。”
重来?
多么诱人的词语。
可是,他真的还有机会重新来过吗?
伊勒德深深注视着谢晏,青年脸上虚假的笑意根本不及眼底,黝黑的眼眸中是压抑的愤恨,和真曾经心实意为他高兴的样子对比鲜明。
谢晏在骗他,果然都是骗他的!
男人唇边勾起的弧度一点点消失,神情冷凝如冰。
谢晏看见他朝自己伸手,警觉地想要闪躲,却根本无路可退,只得被对方掐住脖子,被迫仰起脸,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
“呃、嗯——”
窒息感和喉咙被掐紧的痛楚让谢晏瞬间红了眼眶,生理性的眼泪濡湿了眼睫。
见谈判不成,他也干脆破罐子破摔,更睁大了双眼,死死瞪着伊勒德,目光中满是不服气的倔强和痛恨。
谢晏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更相信阿斯尔一定会来救他,只要有阿斯尔在他身后,他便无所畏惧。
伊勒德望进谢晏灼灼的眼底,深邃的眼眸微眯,唇角颤动,似是轻笑了一下。
是了,这才是他所熟悉的眼神,仇恨、愤怒、痛苦、恐惧……不,唯独没有恐惧。
谢晏不怕他,这个认知让伊勒德心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谢晏越是坚定,越是不屈,那火焰便越将他灼痛。
他想要收紧手掌,手背用力到青筋鼓起,几乎颤抖起来,却终究没有再掐紧分毫。
为什么?凭什么?
若他就那样无知无觉地死在雪地里,或是更早的时候,流尽鲜血死在战场上,死在阿斯尔刀下,或许都不会像此刻这样痛苦。
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要救他?
谢晏和阿斯尔的善良,还有他们之间坚不可摧的信任与爱意,都使伊勒德胸腔中无法抑制地生出更旺盛的嫉妒与恨意,激荡得他肺腑生疼,连喉咙里都涌上了腥甜的血气。
广场上点起一簇簇火堆,盛大的庆功宴即将开始,锦毯上摆满了各色吃食,丰盛的佳肴仍在一碟接一碟地端上来,空气中弥漫着烤肉与烈酒的芬芳,还有红油火锅辛辣扑鼻的香气。
打擂台的战士们已经换了阵地,来自不同部族的男女老幼不分你我地围坐在一起,有人打着拍子弹起口弦琴,唱和的歌声渐响,拉开欢宴的序幕。
如无意外,这场狂欢的盛宴将会一直持续到深夜,甚至第二天清晨,这是属于胜利者和幸存者的犒赏与安慰,人们在美食美酒、酣歌醉舞中向曾经惨痛的过往告别,一同迎接新生的到来。
席间的气氛已逐渐热闹起来,宴会的主人、如今整座王城乃至大草原的主人阿斯尔,也从议事的大帐走出,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坐上主位。
只是没有看到谢晏,阿斯尔问一旁的侍从:“可敦怎么还没有来?是还没睡醒么?”
他实在太久没有和谢晏亲近,昨夜难免有些控制不住,今天早晨离开时,谢晏仍趴在柔软的皮毛毯子里,疲倦地睡得正沉。
阿斯尔想到昨晚最后谢晏叫停,他还忍不住又来了一次,只怕对方是生自己的气了,不等那侍从回答,径直站起身,回王帐去打算老实地认错道歉。
然而还是没有找到谢晏的踪影。
毕竟任谁也不会想到,在铁桶一样固若金汤的王城内,会混入对可敦心怀不轨的恶人,而谢晏平日也不喜欢像封建皇帝似的总有一堆人跟着,守卫向阿斯尔回禀,最后一次看到可敦时,他正要去看乌兰部战士们发起的摔跤挑战。
擂台周遭聚集的人群太多,又是一片欢乐的海洋,一向勤谨的守卫战士们亦不免松懈,没有再刻意关注可敦的行踪。
阿斯尔沉默下来,本能地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刚要下令全城搜寻谢晏的下落,便听帐外有人来报。
“可汗!”那人重重跪下,惶恐道:“有人挟持了可敦,正在城楼上,喊话要可汗亲至才肯放人……”
除了伊勒德,阿斯尔再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无尽的懊悔与担忧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紧握着腰际的弯刀,转身健步如飞,经过弓架时顺手抄起长弓与箭囊,头也不回地走向前方。
第52章 因果报应
谢晏被伊勒德钳制着站在矮墙边,远远看见城墙下已有族人聚集。
人群很快向两侧让开,疾步前行的金发男人腰挎弯刀,手持长弓,正是阿斯尔赶来了。
他停在数十步外,仰头朝上方望去,正色扬声道:“伊勒德,放开谢晏!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与谢晏无关。”
“只要你放了他,我愿和你按赫勒人的规矩,堂堂正正地决斗一场。若你赢了,无论我是生是死,你都可以离开这里,从此仇恨了结,坦格里赫勒及联盟诸部,皆不可再向你寻仇。”
谢晏听见他嘶哑的声音,铿锵落地:“我以黄金家族的名义,向天神起誓,绝不背诺!若有违背,必受天罚,永世受难,不得解脱——”
决斗,是对英雄和对手的尊重,阿斯尔已经给出了最大的诚意,伊勒德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心中早已下定了某种决心,闻言只嗤笑一声,冷冷回应道:“我不信天神,更不信你!”
“阿斯尔,放下你的弓箭。”
伊勒德掌心收紧,谢晏又被迫仰起头才能勉强呼吸。
男人含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近乎神经质的疯狂:“你和他,今天只有一个能活,你是选自己,还是选他?”
谢晏艰难地喘息着,在伊勒德身前无助地挣扎,脸色已憋得通红,满脸都是泪水的痕迹。
那奄奄一息的模样,看得阿斯尔心头剧痛,犹如尖刀翻搅、烈火熬煎。
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战场上杀死伊勒德、没能保护好自己心爱的人。
他死死握紧手中的弓箭,指节咯咯作响,却终是将那重弓掷于地面:“放开他!”
伊勒德倒也“言而有信”,当真略松了些力道,谢晏一得到新鲜空气,立马大口呼吸,而后大声呼喊:“阿斯尔!你别相信他,别、呜嗯……”
“闭嘴。”
似是嫌他聒噪,伊勒德再次扼住谢晏的咽喉,把他的话摁回了喉咙里。
随后又朝阿斯尔道:“拔出你的刀!只要你死了,我就放过他。”
信你才有鬼,谢晏哼哧喘气,紧咬牙关,发出呜咽般的细碎声音。
他在伊勒德怀中不安分地扭来扭去,看似无能为力地挣动,实则背在身后绑起的双手一直在趁机搞小动作。
谢晏出身豪门,作为谢家最宝贝的二公子,小时候也曾差点被歹徒绑架过,好在他打小就聪明机敏,记性极好,一眼就认出那巡夜的保安是陌生人假扮的,及时按了警报引来真正的安保人员。
有钱人家的孩子被绑架勒索,甚至撕票的案例多不胜数,自那次意外之后,父母和兄长就对他的人身安全格外留心,除了增加保镖人数外,也让谢晏学了许多防身和逃生的技巧。
其中就包括解各种绳套的方法,他从一开始就在尝试用摩擦墙壁的方式解开绳结,后来被伊勒德掐着脖子提溜起来也仍然没有放弃,换了一种法子继续暗自解绳。
伊勒德还在催促阿斯尔,语气讽刺地挑衅道:“他是你的可敦,你却连为他去死都不愿意吗?”
“你看,这就是你选的人。”他在谢晏耳畔低声笑起来,“他甚至不舍得为你而死……”
谢晏才不会被这种伎俩挑唆,他已经快要成功松开绳套,只假意带着鼻音哽咽似的喘了两声,忽听城下传来人们的惊呼。
他往下一看,阿斯尔竟真的按伊勒德所言拔出了弯刀,刀刃斑斓的花纹泛着冷冽的寒光。
谢晏心中震动,只怕再晚一秒这傻子便真敢干出傻事,手上猛然用力,终于从束缚中解脱。
他双手脱困,不带一丝停顿犹豫地抬肘猛顶伊勒德肋间未愈的伤处,那还是他亲自和巫医们一起包扎的伤口,自然一击即中;同时另一手飞快自怀中摸出随身的匕首,捅上伊勒德掐住自己脖颈的手臂。
青年的反抗毫无预兆,注意力被阿斯尔分散的伊勒德竟也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谢晏偷袭了个正着。
他吃痛松手,谢晏将身一扭,灵活地闪身挣开他的桎梏。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城墙下的阿斯尔已飞快捡起长弓,趁二人分开的刹那搭箭便射。
几乎同一时间向伊勒德开弓的还有另外两侧悄无声息埋伏好的弓箭手,谢晏听到箭矢破空的声响擦过耳边,再转头时伊勒德已身中数箭,局面瞬间扭转。
阿斯尔一箭射中伊勒德左胸,随即提刀冲向城墙,谢晏也转身就跑,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
然而怕什么偏来什么,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被身后那人猛地一把抓住手腕。
伊勒德竟还强撑着一口气,眼底血红一片,回光返照般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夺下谢晏手中的匕首,将他扯向自己,反转刀尖对准了他的咽喉。
谢晏感到喉间的刺痛,死亡的威胁从没有像此刻这样近过,他本能地僵硬在原地,大睁着双眼看着登上城楼的阿斯尔一脸惊恐地朝自己奔来。
谢晏。
奇怪的名字,奇怪的模样,说话做事也奇怪得很,连像他这么危险的陌生人都敢往回捡。
伊勒德握着那柄锋利的黄金匕首,在极短的刹那间,脑海中闪过许多古怪的念头。
他曾紧握过青年的颈子,那截白皙修长的颈项,是那样的脆弱敏感,稍微用力便能掐出红痕,只要刀尖再往里刺到更深处,他就能让对方陪自己一起死了。
只要,只要再用力一点……
曾经杀人如麻、面对老弱妇孺也从未有过心慈手软的伊勒德,竟在最后的这一刻对眼前人生出了犹豫。
匕首当啷落地,伊勒德踉跄着跪倒,肺里涌上的鲜血从口腔溢出,喉咙里赫赫地喘着粗气,如同漏气的风箱。
谢晏死里逃生,惊魂未定,飞扑向赶来的阿斯尔,被对方一把护在身后,又往后连退数步。
伊勒德隔着一段距离望向他们,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力的抽离,所有的痛觉在弥留的时刻都渐渐消失了,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周围也变得无比安静。
“为什么……什么都是你的。”
他突兀地开口,像在问阿斯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额吉从没有抱过我……”
“她给你取了名字。”
阿斯尔道。
伊勒德陡然睁大眼睛,眼眶中都似要滴下血来:“什么名字!”
阿斯尔却只是摇头:“你不配得到这个名字了。”
一步错,步步错,他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也许从一开始,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而现在,是所有错误彻底终结的时候了。
伊勒德想要发笑,胸腔闷闷震动,更多的血液涌出来,让他的声音含混不清。
“世上……真的有天神吗?”
他的视线转向谢晏,恍惚间近似虔诚地问:“我死了,灵魂永不超生……还有机会,再见到额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