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琢 第11章

不愧是方应琢。

有那么一刻,我突然觉得欺负方应琢也没多少意思了。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心底说,那又怎么样,还是讨厌你。不是今天才讨厌你,是一直讨厌你。

可我表面上却宽宏大量地笑笑:“好了,这事翻篇了,别瞎想。”

蝉鸣和虫鸣让夜色变得聒噪,只有那一弯冷白的月静静地悬挂在我和方应琢的头上,雾气从山间飘来,白茫茫的流淌着,有股凉丝丝的草木清香。

眼前这个人站在月色下和雾气中,那张白净的脸显得尤为雅致、渺茫。

刚才酣畅淋漓地打过一场架,身体本该感到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

也许因为方应琢是一起打架的人,也许因为我想对方应琢表示和解……总而言之,这种与人达成同谋的感觉还不赖。因此,我主动提议道:“方应琢,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要带方应琢去的地方途径家里商店,我又进去拿上了几瓶啤酒。

我拎着装啤酒的塑料袋,沿着路边慢慢地走,方应琢走在我旁边。他没有问我要去哪,只是静静地跟着我。

十几分钟之后,我走到了离商店不远的后山。这片地方人迹罕至,没有护栏,被深不可测的山谷环绕,一旦失足便会跌落悬崖,尸骨无存。

我以前常来这里背书背单词,轻车熟路地走到悬崖边的空地,坐下,让双腿自然地垂下去。

方应琢站在后面,看向我的眼神充满担忧,“秦理,你不害怕吗?”

“不怕,我心里有数。”我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对方应琢说,“坐。”

方应琢迟迟未动,我以为他恐高,便不再管他。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方应琢真的在我旁边坐下了,他学着我的姿势,将双腿垂下悬崖,“那我也不怕。”

我和方应琢像两只栖息在山崖边缘的摇摇欲坠的鸟,但我们永远也学不会振翅,只会在命悬一线的时候展开双臂,感受风吹透衣衫的形状。

这时候就适合喝点什么。我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啤酒,拉开拉环,先给了方应琢,“能喝吗?”

“……我没喝过酒。”方应琢接过,“但是可以试试。”

我揶揄道:“这个不用我教吧?”

在方应琢的眼睛里,我望见了自己的脸,我的嘴角还擒着一抹促狭的笑意。方应琢听出来,我是在笑他昨天让我教他吸烟,微微侧了侧脸,不让我再看他。

一提起这件事,我又难免想到方应琢的反应。

脑海中不断闪回方应琢当时的表情,我思绪起伏,也不知道这人喝了酒会怎么样……

方应琢垂下头,喝了一小口啤酒,立刻皱起眉:“好苦,好难喝。”

“啤酒就是这个味道,已经算比较好入口了。”

“不如旺仔牛奶好喝。”方应琢说。

“喝酒本来也不是为了好喝啊,可乐雪碧哪个不比它好喝,”我没忍住笑笑,“抽烟也不舒服对吧?但还是有那么多人离不开烟酒,说白了就是疏解情绪的方式,只是没那么健康。”

方应琢点了点头。

“不过,只要不妨碍到别人,也不一定非要那么健康。”我说。

“嗯。”方应琢大概觉得有点道理,皱着眉又喝了两口。

他喝得一板一眼,像是学生在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

这块空地很小,我们二人坐得也很近,我隐隐约约闻见了方应琢身上那股佛手柑香气,现在变成了混合着淡淡的酒气,并不难闻,像某种更馥郁的香水——是方应琢独有的。

我们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方应琢忽然身体一歪——

开什么玩笑,这下边可是悬崖峭壁!吓得我差点停了呼吸,赶紧伸手揽住了他。

与方应琢的距离拉近之后,我再一次嗅到了独属于方应琢的气息。

方应琢靠在了我的身上,额头抵着我的肩膀,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秦理,我的头好晕啊……”

作者有话说

醉兔一只

危险行为不要模仿(高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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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你真好看。”

我问方应琢:“喝醉了?”

这啤酒还不到十度,我喝起来觉得跟水没什么两样,方应琢才喝了半瓶就已经头晕。酒量真浅,看得出以前的确滴酒不沾。

“应该算是吧……?”方应琢答,“就是头晕,但别的地方没有不舒服。”

“那就是微醺,”我说,“喝到这种程度就够了。”

也是我自己最喜欢的状态。

但我才不是方应琢这种小朋友酒量,即便是这样的状态我也很久没体验过。

也许是我有意为之,潜意识里恐惧着失控和失去意识的感觉,无论做什么事,永远要维持可控的清醒。

方应琢却摇了摇头:“还剩半瓶呢,我要喝完……”

我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有强迫症?”

“嗯。”方应琢点头,“很严重。”

这时候的方应琢呆呆的,远不像平时那样灵透,我确信他是真的醉了。

我又觉得他这个反应有点好玩,毕竟这是方应琢第一次碰酒,见惯了他平时那副不沾人间烟火的模样,这样的方应琢只有我一人见过。

所以我没拦着他。

方应琢依然维持刚才的姿势,靠着我喝啤酒,我怕他摔倒,默许了他这个举动。

从方应琢鬓边垂下来的一缕头发轻轻扫着我的脸颊,带着洗发水的味道,蹭得我有点痒。

我把那缕头发别在他的耳后,没想到他的发丝太滑,竟然不听话地散了下来。

于是我再一次感觉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痒,像一片羽毛慢悠悠地降落在掌心,那么轻,又不容忽视。

啧。这人留这么长的头发干嘛?不嫌麻烦吗?

方应琢还是不习惯啤酒花特有的苦味,每喝一口就要皱眉一次,眉心凸起一个淡淡的小疙瘩,又过一会儿,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发问:“你说李白会喜欢这种酒吗?”

这种问题在方应琢清醒的时候必然问不出来,而我竟然能跟一个醉鬼保持同频脑电波,更加不可思议。我说:“说不准呢,我帮你问问他吧。”

方应琢微微睁大眼睛:“怎么问?”

下一刻,我对着幽深的山谷吼了一嗓子,大声地复述了方应琢刚才的问题——

“李白——你喜欢——喝啤酒吗——?”

回音在山谷间荡了几次,期间山上的树叶被风吹得不断颤动,发出簌簌声响。

方应琢很配合:“那我们该怎么知道他的回答?”

“别急,等等看。”

那阵风倏地吹得更急了些,卷走弯月旁边漂浮的云,一瞬间,那弯月亮在夜空中显得愈发清晰,月光柔和均匀地倾泻在我与方应琢的身上,我像是心有所感道,“他说他喜欢。”

“好。”方应琢当即改口,“那我也喜欢,再也不说啤酒苦了。”

嗯?我好像从方应琢粉随正主的行为里听明白了什么:“你也喜欢李白?”

“嗯。”方应琢说,“最喜欢《行路难》。”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我很久没说话,伸手摸到放在一旁的啤酒瓶,里面还剩下最后一口,我将它一饮而尽。我沉默地仰头看着天空,头顶浓郁的夜色就像受损万物溢出的血液,人类仿佛也变成了需要舔舐伤口的野兽。

人的情绪果然很奇妙。

明明在中午的时候我还在斥责方应琢不要多管闲事,现在不过是喝了啤酒,吹了晚风,看了月亮,就催生出了罕见的不为人知的倾诉欲。

“今晚勒索你的混混头子叫赵庆,我跟他高中的时候有点过节,他一直看我不爽,又看到你最近住我家,所以才盯上你。不过他现在不敢再来找麻烦了。”趁着方应琢神智不太清醒,我清清嗓子,其实有点不知该怎么讲,但还是继续道,“你还记不记得他昨天跟你说,我是杀了我爸的人。方应琢,如果我真的做了这种事,你会害怕么?”

方应琢笃定地开口:“你不会做这种事。”

“为什么?”

“因为你说了‘如果’。”

“好吧。”想不到方应琢会这么细致地挑出字眼问题,我笑笑,“原本是想这么干的,亲手杀了他才解气。”

“方应琢,我没对别人说过这些事,跟你讲也不过是喝了酒想找人聊聊天,过了今晚你就当没听过,”我说,“不用可怜我,也不用安慰我,如果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就把你从这推下去。”

方应琢好像并没有害怕我的威胁,只是点了点头,表示他在听。

“有的人喝酒能做流芳千古的诗仙,有的人喝酒就变成了猪狗不如的畜生,我爸比较不凑巧,就是后者。我妈早早就和我爸离婚,上高中的时候我跟我爸来到粟水,才发现这人有嗜赌嗜酒的毛病。他打我还算小事,但他自己还因为赌博在外边借高利贷,欠了一屁股债。高考之前,我爸跑出去躲债,放贷的人找不到他,就想给他儿子一点教训。”

我把手伸到眼前,手心手背都看了看,自顾自地说:“所以他们就掰断了我的手指。后来的事情就是你猜到的那样,我在考场上没法写字,当然也没考上大学。我爸恶有恶报,前不久遇上山体滑坡,他坐的车被落石砸中,一车人都没活下来。”

方应琢安安静静地听完,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又想到我不让他说不该说当话,最终只是偏过了自己的头。

我先听见的,是其他的声音。

啪嗒。

啪嗒。

两滴水珠猝不及防地滴落在地面上,渐渐晕开,我望过去,发现竟然是方应琢在掉眼泪。

他把自己的手覆盖在我的手上,摩挲的动作十分轻柔,像是想要确认并抚平它曾经遭遇的伤痛,我心中大骇,受不了这么肉麻的举动,险些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然而,方应琢却更进一步。他的另一只手向上探,停驻在我的脸侧,最后摸了摸我眉毛上的那道疤。

我像在被一块暖玉触摸,浑身僵硬,却一动不敢动,怕从几千米海拔的悬崖上摔下去。

搞什么啊……方应琢简直比问东问西的时候还越界!

我悔青了肠子,果然,多说多错,面对方应琢最好的方式就是守口如瓶、无动于衷。

但愿他明天醒来时已经不记得这些,不然我一定现在将他灭口。

先开口的人是方应琢,他的声音带着压制不住的哽咽,也许还有更多情绪,惊讶、动容,或者伤心,它们混杂在一起,一并传入我耳朵里,“秦理,那该多疼啊……”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方应琢抬起头,清亮的瞳孔深深地看着我,我竟像被他的眼神定住,半晌说不出来一句话。尽管我总是能拿很高的作文分数,却永远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方应琢,他的目光包含太多,里面的情绪装得太满太满,就快要溢出来了。

可我接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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