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绣满腹的不解和委屈,此刻都无法宣泄,才一张口,一颗圆溜溜的丹药就推送进来,他一紧张,竟下意识合拢牙齿,要死不死咬着了那截葱白指尖。
闯祸了,他心尖一紧。
理智告诉他,应该松口。
可师尊指尖的温度,在他口中慢慢化开,他舍不得,哪怕只是片刻的温柔。
“嗯?”江寒溯并未动怒,依旧神情温和。
反而是燕雨真唰的冷下脸来,“你是狗吗?竟还敢咬人?信不信我打落你的牙?!”
信,为何不信?
小时候自己在外受人欺辱了,二师兄都会帮他出头,打得对方满嘴喷血,血里往往混着几颗牙齿。
李锦绣做梦都没想到,二师兄不仅认不出自己,还要打落自己的牙。
他依依不舍地松了口,紧抿唇,想锁住师尊残留在他口中的温度。
可落在旁人眼里,他此举无异于是狎昵的,也是在冒犯人。
燕雨真心里一恼,抬手要打,却被师尊拦住。
“雨真,不得无礼。”
“可是师尊,这小子太过分了!”燕雨真隐忍着,“师尊好心救他,可他不仅想对师尊动手动脚,还敢咬师尊!”
江寒溯定定审视着面前的少年,闻言便淡淡道:“无妨,他只是受了惊吓,心里委屈罢了。”
燕雨真还是不高兴,盯着那双殷红濡湿的鸳鸯眼,冷声威胁:“再哭就把你的眼珠子剜下来喂狗!”
但这张陌生的俊脸上,没有流露出想象中的惊恐,反而莫名愁苦甚至委屈。
见师尊面露不悦,燕雨真便道:“小孩子不能哄,越哄越哭,就是要吓才行。”
“不可口出无状。”江寒溯的目光又落回低着头的少年身上,“那是治你嗓子的药丸。”
掩在宽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残留的口水温热黏腻。很陌生的触感。
李锦绣被二师兄一吓唬,刚刚那点久别重逢的情绪冲淡了许多。
他已经活过来了,不能继续沉溺在过去的悲痛中,人活着就得朝前看。
所以,他努力扬起一张笑脸,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直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目光灵动得像条小狗。
舌头裹着药丸,在嘴里来回晃动。滋味甘甜。
师尊通医术,会炼丹。
李锦绣小时候淘气,总喜欢疯跑,出了汗就脱衣服,染了风寒也不肯好好吃药,总是偷偷把又苦又难喝的药倒花盆里,被师尊发现后也不改,强行灌更不行。
童年被人灌烈性春|药和改造身体的药物的不堪经历,让李锦绣止不住地呕吐,呛得小脸煞白。一来二去师尊心疼他,就费心思把丹药炼得跟糖果子一样好吃。
只是没想到,如今又吃到师尊炼的丹药了。
李锦绣不由心里一涩,又想哭了。
“不许哭,把眼泪憋回去!”燕雨真语气愈发冷冽,“三,二……!”大有一副倒计时结束,就抽人的架势。
江寒溯盯着少年湿红的眼眸,话却是对燕雨真说的:“你先退下。”
燕雨真只能忍气,拱手应是,这个破地方,他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可是疼得厉害?”江寒溯问。
李锦绣摇头。
皮肉之苦可以忍耐,只是被最亲近的人误会,还被冷落,甚至斥责,心里难受得要命。他想像从前一样向师尊讨个抱抱,耳边蓦然又响起之前的话——信倒也不全信。
可自己死去三年,没有任何人为他招魂,也没有任何人给他烧纸钱,足以说明有些事情并非空穴来风。
江寒溯见他病恹恹的,面色也白,似受了惊吓,语气温和,“雨真只是性格直率了些,实则并无恶意。若方才言语冒犯了你,不如……”
话音未落,李锦绣连忙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他生前和燕师兄关系可铁了,哪能为这点事生气?
“那你好好休息。”
江寒溯起身欲走,下一瞬衣袖一紧,蓦然被人抓住。垂眸瞧去,那少年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匆匆收回了手,把头低下。
“有事?”
李锦绣还是摇头,嗓子还没好,根本说不出话。使劲攥着被褥。
江寒溯翡翠般清透的眼眸,似深山老林中的石涧迸出的水流,明明平静,无波,甚至冷清,却又像是洞悉一切,李锦绣压根不敢直视师尊,目光一下就飘忽开来。二师兄退下后,就一直紧张地揪紧被褥,被师尊盯得非常不自在。
江寒溯告诉他,余毒未清,还须休养几日,至于嗓子倒是无碍,让他放心住下。
负责照料李锦绣饮食起居的弟子叫流火,是个话痨,特别容易脸红,老是夸李锦绣好漂亮,还说他身上好香,跟狗一样在他身上嗅来嗅去的。
李锦绣虽然厌恶这样,但经过几天的养伤和相处,发现这货就是个憨憨,没啥坏心眼,索性就跟他比划手势,外加偷听心声,总算把目前情况搞清楚了:
原来灵剑宗小师叔座下的大弟子,也就是李锦绣的大师姐,嫁到瀛洲赵家已有三载,如今二胎即将满月。小师叔恰逢闭关,就由身为师伯的江寒溯千里迢迢赶去庆贺。
途经一个叫作回音镇的地方,从当地百姓口中得知,最近也不知怎么搞的,不甚安分,总是莫名失踪人口,说什么是邪祟作乱。
一旦被抓走,生不见人,死不见全尸。当地百姓每晚都能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叫,却根本没人敢管。
翌日街头巷尾,总是会出现一些血淋淋的无名尸块,瞧着像是生前受了野兽攻击。
什么心肝肠胃,还有眼珠子,胳膊腿什么的,零零碎碎落得哪儿都是,把当地的小孩都吓哭了,夜里都不敢睡觉了,憋得尿了床都不愿出去上个茅房。莫说晚上,就是白天大家也不敢出门。
各家为了活命东凑西凑弄了一笔银钱,求了附近的高人前来相助,高人故作高深地说,小小邪祟不足为惧,待本道拿了他,塞葫芦里泡酒。
结果翌日一早就被剥|皮拆骨,血淋淋地吊悬在了镇子口的城楼上。
怕死的年轻人都逃了,可老一些的百姓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哪里说逃就逃?抛开落叶归根不说,乱世之中人如浮萍,命如草芥。人生地不熟就只有死路一条。
燕雨真奉师命前去当地的停尸房查验,果然发现了问题所在……那些碎尸烂肉上残留着明显的尸毒。从尸块的裂痕,以及一些咬痕和指印判断,应该是遭了行尸毒手。
所谓的行尸,顾名思义就是能够行走的尸体,往往力大无穷,极其凶残。
燕雨真一向自负美貌无人能敌,听闻那害人的邪祟专挑俊男下手,就主动请缨做饵。
果真寻到了祸源——当地的土财主王家。
之后江寒溯率众清剿王家,恰好遇见了李锦绣,见他既不似王家的走狗,也不似尸毒攻心,药石无灵。便从燕雨真鞭下将人救了,一道儿带至了客栈。
得知这一切后,李锦绣脑子懵懵的,需要时间好好缓缓。
等嗓子好了,终于能说话了,李锦绣决定主动出击。哪怕泼天污水倒他身上,以他伶俐的口齿,定能为自己辩白出一片天地。
李锦绣头一个就去找了昔日视他为眼珠子的二师兄。却恰好撞见了令他如鲠在喉的一幕:
“不是喜欢装李锦绣么?那就接着装啊!”燕雨真面色冷峻,一鞭一鞭,狠狠打在被绳索捆在木架上的男人。
每一鞭都夹杂着凌厉的劲气,与其说是鞭挞,不如说是削皮挫骨,能在人身上留下一条两指宽的血痕,深可见骨。
“以下犯上,欺师灭祖的孽障,也有人敢冒充?”
“收获很大罢,李锦绣曾经在修真界有那么多姘头呢,他为人风流,在外欠下不少风流债,你冒充他,玩过几个人啊?”
燕雨真言辞冷冽,一鞭鞭把人往死里抽,那人已经气息奄奄,浑身鲜血淋漓,看不出一点点人样了。可燕雨真还是不肯放过他,更用力打碎他的手骨,肋骨,腿骨,就用一条鞭子,将人生生解体似的,打成一滩烂泥。
直到听见流火的声音,李锦绣才恍如梦醒,整个人摇摇晃晃,像是风中残烛,面色煞白一片。
“啊,你怎么在这?”流火惊问,“不是让你老实在房里待着?谁让你乱跑的啊。”说着就上前要将人带回去。
李锦绣愣愣怔怔,被抓着往前失神走了两步。
很快就停下了。
他听见燕雨真在训话。
说什么,一律不许再提李锦绣,还称呼他为师门弃徒!
还说,再抓到冒充李锦绣之人,不必通知宗主,直接绑了来,燕雨真要亲自审,无论真假,抓到就活活打死。
听着二师兄一口一声骂他孽障,师门弃徒。
李锦绣顿时舌头一片冰凉。脑中如雷劈下,嗡嗡作响。整个人摇摇欲坠,怎么都站不稳了。
这还是他二师兄吗?
二师兄从前待他可好了,总是一口一声阿锦地喊他。有什么好东西都第一个想到他。
无论何时都会护着他,哪怕他闯祸了,师尊要打要罚,二师兄都会争抢着代他受过。
连逛青楼这种触犯门规,铁定会被师尊狠打的事,也只有二师兄愿意陪他。
怎么死去活来一回,二师兄就不喜欢他了呢?
曾经的阿锦在二师兄口中,什么时候成孽障了?抓到就打死?
我重生,是为你们而来,结果……抓到就…就打死么?
还祸根……上一个骂李锦绣是祸根的人,被燕雨真踩着脸,扭着手臂,一根根掰断了手指。
“任何人都不许诋毁阿锦!”
“欺他就是欺我!”
“算什么东西?也敢欺到我师弟头上!”
这些话还历历在耳,可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
当二师兄高他一头的身躯向他逼近,看他的眼神跟看狗一样,还冷肃问他出来作甚的时候。
李锦绣结结巴巴:“散,散心。”
“是散心而不是逃跑?”燕雨真冷笑,“逃跑会被打断腿的。”
见面前的小白脸瞬间睁大了眼睛,一副“你胡说,我不信”的表情,燕雨真勾了勾唇,“不信的话,咱们可以试试。”
李锦绣摇头,面色发白。他不信燕师兄真的会打死他。
“你叫什么名字?”燕雨真道,“说实话,胆敢有半字假话,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李……”
“嗯?”燕雨真眸色沉沉,神情瞬间变得很恐怖,“什么?”
“……”李锦绣心里更难受了,支支吾吾半天:“李,李,李小山……”
“结巴?”燕雨真脸色缓和了些。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