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力推开房门,迎面一股夹杂着热浪的浓郁血腥气袭来,熏得人想吐,又撑着往前走几步。
忽然脚下踉跄就扑到一旁,李锦绣抱着虬枝盘曲的老树,头重脚轻地摇晃起来,好不容易才撑住了身子,不至于狼狈地跪倒在树根底下。
耳边嗡鸣不断。
各种错乱的声音,夹杂着焚烧尸体的噼里啪啦声,兜着风往他耳朵里灌,鬼哭狼嚎的,特别吵。
大力拍打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
夜色朦胧,寒风凛冽如刀。
头顶剑影流窜,乌泱泱的一群人将庭院包围得密不透风。
人群中,一抹熟悉的身影静静伫立,依旧同素日一般似清风明月,不染纤尘,霞姿月韵如画中仙人,手持一把流窜白芒的剑,名为断水,一身凛然杀意。
李锦绣先是一惊,随即面露喜色,可渐渐地,情绪在眼底蔓延,眼眶一涩,跌跌撞撞扑过去,直接跪了:师……
“少来这套!”一记凌厉长鞭猛抽而来,伴随着冷冽至极的骂声,“你这种厚颜无耻之徒,我见多了!”
啪的一声巨响,落至李锦绣脚边,硬生生抽出一道尺深的坑。
“报上名来,我手下不死无名之鬼!”
李锦绣又摔了一跤,没说一句人就晕了。
这一跤摔得真是天崩地裂,醒来之后,连头顶的天都变色了——
李锦绣死去活来一次,意外通了读心术,并在养伤期间,探听到了一些令他意想不到的事:
昔日李锦绣活着的时候,迷恋三师兄容成宣成狂,可三师兄非但不是断袖,还跟小师妹情投意合,妥妥的金童玉女。并且两人已经订婚了。
待明年开春,两人就要成亲了。
李锦绣破了大防,日日苦苦纠缠,哀求容成宣好好看看自己,施舍一点爱给他。
后跟宗主苦求成全不得,还被宗主劈头盖脸责骂了一顿,甚至关他禁闭,命他反省。李锦绣对此怀恨在心。
为了拆散那对金童玉女,李锦绣使出百般手段,离间两人感情,还各种往小师妹头上泼脏水……后在他十七岁生辰宴上东窗事发。
宗主雷霆大怒,当场问罪,李锦绣不知悔改,竟剑指恩师,反被清理门户。
杀他的剑,就是他自己的剑,正中胸口,一剑碎心,当场毙命,金丹刹那间化作飞烟,灵力尽散。
临死之前,李锦绣还大放厥词:“江寒溯,我在地狱等你!”
江寒溯就是灵剑宗的宗主,也就是养育了李锦绣十年的恩师。
因此,李锦绣被逐出了师门,死后尸体都不允许安葬,被宗主亲手投入了铸剑炉,烧成了一捧灰。
随意撒在仙山附近。
得知这一切的李锦绣脑子都快炸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虽说他生前是挺混账的,闯过不少祸,也犯过很多错,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但他不是个人渣,禽|兽!
他在山中很受宠,师尊偏爱他,师兄师姐们也疼惜他,他比小师妹还受宠。他叫李锦绣,小字金玉,还是师尊给取的呢,在山上的众师兄弟中,可是独一份的偏宠。
李锦绣从小就失去了亲生父母,养父母一家老小,也被万鬼宗的人杀了。因此格外眷恋亲情。
只要旁人对他一分好,他就恨不得回报十分!
若有人肯视他为掌心之宝,纵是让他剖心剜骨,他也心甘情愿!
一直以来,李锦绣都把师门当家,师尊是他爹,小师叔就是他娘。
师兄师姐包括小师妹,都是他的家人!
他怎么可能会伤害自己的家人?
退一万步来说,李锦绣真的一时鬼迷心窍了,被什么人灌了迷魂汤,或者摄魂夺魄,操纵他行出恶事。
亦或者被嫉妒冲昏了头脑。
他也绝不会爱上容成宣!
更不会自甘堕落到不顾体面,当什么炉鼎,他最恨沦为男人身下玩物了!
李锦绣承认,三个师兄中,他跟容成宣关系最好,但那是因为他俩认识得最早,一起从地狱般的监牢中逃脱出来。
又都举目无亲的,所以把对方看作为最重要的人。
关系纯洁到光着身子挤一个木桶里洗澡,互相搓背都能做到目不斜视,心无杂念的地步。
最重要的是,李锦绣压根不是个断袖啊!
他以前最喜欢看人间时兴的话本子了,尤其是那种男女恩爱,缠绵悱恻的。
经常央着师兄们下山给他买,都什么《冰山师叔爱上我》,《合欢宗妖女哪里逃》,《八个狗男人为我神魂颠倒》。
也曾因为好奇央着二师兄跟他一道儿逛过青楼——虽然只是去那开了雅间,喝了点茶,吃了点花生米,但事后还是被师尊揍得三天下不来床。才一能下床,就偷摸跑到山下看民间花神游行,恰遇当地无赖言语调戏扮演花神的姑娘,就仗义出手。因此得到姑娘送的香囊,李锦绣宝贝地很,一直戴着呢。
后来师尊发现后,训斥他小小年纪太风流,满脑子风花雪月。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是断袖呢?
他不是,他真的不是!
第02章 师尊不要锦绣了吗
可其他人信了。
李锦绣说不出话,想反驳都不行。
拔毒后身体非常虚弱,连吃饭都靠人喂。嘴又疼,食物都是混着血吞的,非常可怜。
好在师尊是个大好人,莫说是个活生生的人了,哪怕就是偶然遇见的一条流浪狗,都不会见死不救。不仅亲自为他拔尸毒,还赠了他治疗烂嘴的丹药。
李锦绣不能看见师尊,一看见就想哭。忍了又忍,还是红着眼眶,掉了眼泪。
他真的想师尊。可师尊似乎一点都不想锦绣。
哪怕见到锦绣,也如同见了陌生人一般。
“没出息!”燕雨真从旁打下手,看不惯大男人哭哭啼啼,冷笑一声,“你的眼泪就这么轻贱?说掉就掉跟房檐上的雨水有什么区别?”
李锦绣心里难过得很。
二师兄从前说过,锦绣的眼泪是珍珠,不能轻易落,师兄会心疼,还用琉璃罐子装起来,当宝贝似的珍藏着。
二师兄还说,任何人都不许让锦绣落泪,锦绣是他最宝贝的师弟。
燕雨真看着面前之人难过的样子,微微一怔,手指瞬间发紧。
“雨真。”江寒溯侧眸瞥了燕雨真一眼,语气警告,“拧条湿帕子来。”
燕雨真应是,刚刚那点惊疑,一扫而过,如风过境,未曾在心底留下半点涟漪。
他不高兴了,虽说师尊精通医术,济世救人是医者本分,并不避讳什么,但他不肯师尊纡尊降贵照料一个不知来历的小白脸。
尤其这个小白脸看着不安分,一时哭哭啼啼,一时又用很特殊,也算得上漂亮的鸳鸯眼,暗戳戳往师尊身上瞥。
往往瞥了一眼,又匆匆移开目光。没一会儿又瞥过一眼,再错开。
明晃晃的勾引!
燕雨真沉着脸,伏身钳着少年的脸,不顾他泪眼婆娑,粗鲁地用湿帕子草草抹了几下,直将那张本就哭得湿红的俊脸,折腾得惨极了,那皮肤嫩到跟水豆|腐似的,小客栈里提供的棉麻手巾,哪怕沾了水,也几乎要搓烂他的脸。
李锦绣不躲不避,只是呆呆地望着燕雨真。
燕雨真讨厌他这副可怜兮兮的眼神,跟街头流浪的小狗似的,处处在讨人垂怜。他不肯垂怜人,亦不可能让师尊对其垂怜,不动声色侧过身子,挡住了师尊的目光。
“哭什么哭?是不是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燕雨真出言嘲讽,啪的一声,遥遥将手巾摔进水盆里,溅出的水花在空中跳跃,就像此刻李锦绣的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明明做梦都想见的人,如今终于得见,却又不敢相认。
江寒溯见少年眼眶红红,脸也通红,显得一双眼眸雾蒙蒙的。睫毛纤长浓密,还有点卷翘,天生一副好容貌,看着很干净,招人喜欢。
他静静看了几眼,一言不发。
可也就是这么几眼,让本来就默默落泪的少年,泪水落得更凶了。
“莫哭。”江寒溯轻声安抚,“我们不是坏人,你如今安全了。”
李锦绣眼巴巴瞅着师尊,怎么都看不够似的,三年时间,他在脑海中一遍遍刻画师尊的容貌。
反反复复逼自己去想生前的事,生怕有一天一觉醒来,他就把师尊忘了。
只有不断回忆曾经在师尊座下修行的快乐画面,李锦绣才能熬过一个个漆黑的,吃人都不吐骨头的夜晚。
他怕了。
他不敢眨眼,生怕眼睛一闭,眼前的师尊又会消失不见,像从前发生的很多次一样,只是梦。
梦醒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孤独,将他笼罩得密不透风,像无形的手,死死揪住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
李锦绣忽然抬手,想要去抓师尊的手,他就是想摸摸看,再感受一下师尊指尖的温度。
他想确定,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的。
啪的一声,燕雨真打落他的手,冷冷道:“狗爪子往哪儿伸呢?”
疼。
李锦绣低头,呆呆瞧着手背上,渐渐泛起的绯红,逐渐聚拢成一层薄肿。
虽然疼,但感觉很真实。
疼就说明,他真的活过来了。
“哭,再哭!”燕雨真眸色一凛,觉得这个小白脸就是在装可怜,寒声道,“能有多疼?”
李锦绣也说不清楚,到底有多疼。
被封印的时候,每一次试图往外跑,都会被灵力反噬,或是被禁锢在头顶的树藤鞭挞。
把他可怜的魂魄打得一身伤,很疼。
想念师尊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画符,或者剑术和吹笛时,很疼。
他饿,却又吃不着东西,脑海中浮现出师兄们给他买各种好吃的画面时,也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