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远县中有能打造武器的铁匠,因此南康府一直是拨下银两,由县衙负责更换兵备库的兵器储备。
然而他在黄泥里捞出来的武器满是锈蚀,木质的刀柄上还残存虫蛀的痕迹,那州府发下来的钱去了哪儿?
异常账目中一直不见这部分收支,是被南康府截留还是走正常支出,用来打造兵器了?
假如是后者,兵器在哪儿?谁会藏匿一批兵器?
江无眠心底浮现二字,乱党。
第005章 计划
天色昏黄,县衙里到处燃起火把,负责守门的官兵换过一队。
江无眠没有染上无良老板的嗜好,非逼着人加班加点清点账簿。见天色已晚,直接放人去用饭。
县衙自白楚寒接管,一日三餐皆有定时定数,错过便错过,没人再去开火热灶,只能揣着一肚子冷风入睡。
江无眠提着账簿回房,取来纸张一一列上疑点:逃亡城外的巡检司、并无多少乱党看守的县衙、分开关押的县衙中人、偷听到的密谋、已死的县令县丞、贪墨的钱粮武器……
以及,看似胆小怕事但莫名颇有勇气知无不言的主簿。
当下得知的信息部分来自巡检司,其余多半来自吴声,过于片面,容易使人失了偏颇。
在此前提下,自以为理智推导出的部分,很大部分受到先入为主的影响,被人利用。
江无眠放下笔,凝视布满墨色的纸张,静静思索是否有漏掉的部分。
事情繁杂多乱,多方势力搅弄风云,他能看清水面乍起波澜,却猜不透其后何意。
烛火晃动,一只手越过他伸向纸张,“吴声。你疑心他另有目的?”
白楚寒捏着纸,漫不经心地道,“他胆子一向不大,在县衙里并不出挑。薛文审过衙役,在他们口中得知,咱们这位吴主簿是前任县令的回声虫,说什么都应,瞧不出二心。
那三名巡检司提起吴声也道他没什么主意,平常皆是听县令身边师爷的话行事。
平日里不见他欺压百姓,偶尔邻里谁有难事,还会帮扶一把。”
提到巡检司时,他的眼眸短暂掠过江无眠,笑了一声。
江无眠瘫着一张脸,干巴巴地重复吴声在密道里的表现,与白楚寒口中无甚主意的主簿判若两人。
“他有胆去记贪官中饱私囊,哪里没有胆量做主行事?”拿出账簿,挑出明细中异常部分,一条一条指给白楚寒看,又道,“口口声声满是钱粮,又对兵备库银两去处一句带过,其中一定还有内情。不是乱党也与乱党有所牵连。”
白楚寒放下手中的纸,“刘石两家疑似销赃”八字的墨痕还未干透,泛着一点光亮。
他凑上前看账簿,胳膊顺势搭在人左肩上。
江无眠动了一下没甩开,便懒得搭理这人,看着纸张思索吴声究竟是谁的棋子。
恍然之间,记起一件事来。
赴任之前,他曾与恩师通信,收到回信时正是晚上,豆大的烛光摇曳。
拆开后信纸泛黄,墨迹有些洇开,却带着师娘自酿的桂花酒香,想来恩师又是边喝酒边下笔,难为他一把年纪醉了酒还能挥毫落正楷。
四五张信纸如同此时一般散开排列,字迹仿若与纸上重合,“……你幼时便聪慧敏锐,及至弱冠,仍心如赤子。你那师兄,昨日将人算入死地,今日便能与人欢宴痛饮,实在心黑。
为师盼你学上三分,又望你一如往昔。每每想到此,左右为难,难到多喝一壶酒来解千愁……”
恩师回信时是否已预料到今日情形,才在信中百般叮嘱。
看似友善提醒,实则稍错一步便落入算计,瞧不清幕后黑手,稀里糊涂被人利用,做一回出头椽子,死不知因谁。
“江知县,江知县?师弟,回神。”信中说的心黑师兄略提高声音在耳边喊人,“吴声不过是过河卒子,韶远县也是弃子。师兄会处理干净,保证你在这儿作威作福。”
话说的嚣张跋扈,但掩不住的懒洋洋腔调使信服力打了折扣,只剩下哄人的意味。
江无眠听完,木着脸抬头看身侧白楚寒,幽幽提醒,“白督抚,你那探子的命是我救的,乱党是我擒获的。”
六条命不是免费给出去的,查清吴声与账簿的内情,清理干净韶远县,是你分内之事。
白楚寒低头,看了看纸又看了看催债的江知县,顿觉牙疼。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饭。
他唉声叹气,试图用旧情唤醒江知县心底良知,“师弟,你我何时如此生分——”
江无眠听他换了称呼,不为所动,张嘴数着,“师兄,你十四岁用糖葫芦哄骗……”
旧账并未翻完,原告江无眠惨遭被告白楚寒捂嘴。
这人约是火炉成精,本就暖意融融的天,再捂一会儿,手上热度渗进皮肤里,放开时原告已是脸色泛红。
江无眠起身,冷笑说:“白督抚既然颇有空闲,不如先算完报酬。下官这里是小本买卖,容不得人赊账。”
白楚寒收回手,眯眼笑了声,一本正经道,“江知县,九出十三归的银子,少不得容人宽限两日筹钱。”
债主江知县对此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
待人走了,他面无表情烧掉写满字迹的纸张。
白楚寒一直在回避有关吴声背后之人的事情,其中内情约莫是不能说,或者他亦是不清晰内情便未开口。
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两人对此心照不宣。
说好宽限两日的“银子”,用了五日筹措完。
期间,白楚寒征用江无眠的四位师爷,不眠不休对账,列出韶远县四家的罪证。
连夜命人查抄四家人,刘家、石家与前任知县做的是钱粮生意,其余两家同样牵连其中,只不过走私的是武器。
让江无眠感到异常的账目,正是这两家联手做账,试图瞒天过海,最终还是被揪出来投入地牢,等秋后问斩。
至于看似无辜饱受前任知县压迫的吴声,进了地牢没再出来。
熬人如熬鹰,白楚寒审了一天两夜,出来时脸上少有的没有笑容。
彼时,江无眠一身浅绿官服,正要去找林师爷商议户籍之事,猛然察觉到杀气,下意识朝那看去。
金红朝霞铺了半边天,光线丝丝缕缕从地平线投向大地,高墙落下一片阴影,斜向西拉长。
惯常懒洋洋笑着没什么正形的师兄,正倚在阴影之中,一脸平静。
见他望来,清亮的眸子稍一阖眼,笑意一如往常,只不达眼底。
江无眠清楚,白楚寒越是平静,心中怒火越是高昂。
吴声背后做的事情,恐是触及白楚寒逆鳞,才惹出这人活阎王的做派。
他无意探寻内情,想说他做个听客倒是无妨,不想说谁还能逼白楚寒开口?
迎着暖风,他对白楚寒略一点头,去了放置户籍的户房。
大周的地方县衙仿照中央六部设置,功能一致,只规模较小,遂称六房。
总领户房的喊做户书,职责是掌管一地户籍文书、丈量土地、赋税等诸多事宜。
韶远县的户书没能撑过去,被第一波抵达韶远县的乱党杀了,尚未来得及找人上任,乱党二度占据韶远县,拖拖拉拉直到今天也没见到户书影子。
林守源暂时充当户书,整理户籍,测算上一次丈量过的耕地面积。
江无眠风尘仆仆踏入户房,满目陈旧纸张,林师爷埋首案牍之中,忙着写写画画。
他扫了一眼,图画密密麻麻,仿若鱼鳞。
见他过来,林守源心中诧异,放下正在忙碌的土地图册,“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林师爷,辛苦你带人走一趟。挨家挨户登记造册,户籍页有人名、年龄、性别、家庭住址、擅长手艺,以家庭为组,做成新的户籍文书。
同时另起百工册,按农林牧副渔分卷。若是方便,再给每人编号,每一街为一队,方便日后寻人。”
林守源看了一眼案几上新整理出的户籍册,倒是不觉得可惜。
重新造册一事,的确该提上日程。
韶远县人口变化太大,失去的大半人口要销毁户籍,又新增部分流民要准备临时户籍。
流民中有原籍的分为一类,没有原籍的又是一类,两者处置方式不同,得一一厘清。
只是有一点没听懂,“何为农林牧副渔?”
大周一般按士农工商分类,按户籍则是分为农户、军户、匠籍,匠籍会按铁匠、木匠、泥瓦匠细分。
以农林牧副渔区分,反倒是首次听说。
“是我疏忽。”江无眠顿了一下,提笔大致框定五种称呼的含义。
他记得不是很清晰,脱离前世环境二十多年,再深刻的记忆都在逐渐褪色。
但这点还能脱口而出,全因为地理考试写错一点扣两分。
以韶远县为例,县城位于入海口不远处,正好在冲积平原上,地势平坦,梯田少见,多是平地的桑林稻田。
稻田属农业,稻田养鱼属于生态农业,不划分到渔业中。
桑林是林业,但家中只种树是属林业,为了养蚕属副业,两者不能混成一谈。
林师爷一丝不苟记下,农业是种植产出粮食为主,林业则是人工植树和天然森林,牧业是一切家畜养殖皆包含在内,渔业是水产海产相关。
除去这四种产业,其余全部归入副业。
江无眠详细地举例解释如此分类的必要性,以及登记造册时需要格外注意的部分事情。
至于如何系统规范地登记以上资料,这点不用多说,林守源是清楚如何绘制表格的。
知晓如何分类,林师爷一拢长袖,带四个衙役直接上门找人。
韶远县本地人不多,登记速度快,奈何识字的也少,浪费诸多时间。
好在林守源整理过一遍去岁的户籍,了解大概的人口组成,很快新的户籍册摆放在江无眠面前。
江无眠率先翻开流民一卷,数量是二百人左右,看似不多,实则已成规模。
本地人扎根在这里,灾难过后第一时间能回到土地上,经营手头的土地财产。
人得活下去,想活下去就要靠土地的收成,庄稼就是他们的命根。
流民不同,他们如无根浮萍,四处漂泊。放之任之,时间一久,从流民变作流氓,成为县中的安全隐患。
因此,要有一根牵制他们的绳索。
恰巧,韶远县刚逢大难,正缺少劳工,流民正能补上这一缺口。
“张榕,你去一趟平乱军临时营寨,将名册上的流民领到粮仓废墟上。我稍后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