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楚寒为方便清理流民中不安分的乱党匪盗,专门将人关在临时营寨中。
距离不远,就在县城外五里地外。来回不过一个时辰,张榕带着流民出现在废墟附近。
走在最前面的不是张榕,而是听闻江无眠会在场于是凑热闹跟来的白楚寒,他左右是落后半步的薛文与张榕。
前者掩不住的好奇,试图向后者打听江无眠有什么计划。后者笑脸险些绷不住,僵硬地应付。
他们之后是警惕的官兵与流民,最后面远远缀着不敢上前的平民百姓。
很多流民惴惴不安,他们前些天被追着问了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会什么手艺,今日又被赶着来到县城之中。
前后左右是手持兵器不发一言的官兵,让人莫名觉得路尽头是站着刽子手的菜市口。
幸而路不长,队伍很快停下,乌泱泱一片人站在废墟前。
江无眠正站在废墟上面对众人,一身浅绿色官服,衣领半立,掩住素白到病态的半截脖颈。
他脸色冷淡,搭配无甚情绪的墨黑眼瞳,虽说好看,却又显得极为不近人情。
许是和记忆中的人影对不上,打头的白楚寒着实看得愣了一瞬。
不过他很快回神,在江无眠的眼刀中,淡然自若退到围观人群中,今日主角是江无眠与这群流民。
江无眠收回恨不能把白楚寒做成烧烤串的视线,颇具压迫感的眼眸落在流民身上。
他沉默片刻,待周围无人言语时,方才出声。
“你们之中,有想回原籍却苦于没有路费的人,有想念家中父母妻女但不知道回家路的人,有逃入深山躲避灾祸没有户籍的黑户,有因为乱党肆虐不得不失去土地失去家园变成流民的人。”
“你们不是韶远县的百姓,但你们是大周的子民,本官不会忽视你们的存在与艰难的生活条件。”
“现在,你们眼前有个能活下去的机会。用劳动换报酬,一天三顿饭,工钱一天一给。”
寂静。
紧接着窃窃私语轰然不断。
佝偻着背,脸上与手脚皴裂,浑身上下透着畏缩的流民中略有些骚动,麻木眼神里透出一点光亮。
他们没受过教育,一生中只会部分常用词,不知道书面语如何表达。
即使江无眠尽力用直白语言描绘,大部分流民只听懂了最后一部分。
眼前这个人给他们活干,能吃饱饭,还能拿钱。
本是凑热闹的白楚寒听完轻轻扬眉,啧了一声。
对流民心软,怎么对师兄超凶?
薛文咬了舌头一样肉疼地吸气,喃喃自语,“这二百来人的吃喝和工钱、请人做饭的钱、柴火的钱……”
听得出,他和蒋秋是同一类人,都是掉钱眼的貔貅。
流民之中,有人大着胆子喊了一句,“大人,现在做工,什么时候能吃饭?”
第006章 做工
江无眠偏头朝那人看了一眼,一向冷漠的脸上破天荒扬起半点笑意。
他忽然察觉到某种微妙的相似性。
前世再建基地,他面对的是受过基础教育、生存能力点满的末世人。
走在路上,耳边是同行人讨论基地发展前景、生产力发展水平、科技恢复情况与基地核心竞争力等各种问题。
如今他站在废墟上,面对的是雅言说不清晰的百姓。
他们最远不过到县城,见不到外界广阔天地。沉重的生活压力化作无形绳索,将人死死束缚在一方土地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机械劳作消磨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未经受系统教育的思维框住认知边缘,让他们仅能思考和生存有关的东西。
食物、种子、田地、收成……
和他们谈论生产力、工作效率是讲不通的,但努力为生存奔波的行动是相同的。
人群嘈杂的私语低下去,紧张、忐忑、麻木的目光落在浅绿色的身影上,期盼能得到肯定答复。
工钱日结的说法,几乎无人相信。不征发徭役就是好年景,谁能信县令会反过来给他们发工钱?
所以,江无眠提到的待遇里,他们只关心给不给饭吃。
对此,江无眠早有准备,对废墟边缘的衙役一点头,“抬上来。”
蒋秋带着五个衙役分成三组,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抬上三箱铜钱。
“听从张榕师爷的安排,按照县衙要求完成任务的人,今日能领半天工钱,用两顿饭。”江无眠说完越过火灾隔离带,两三步站到白楚寒身边。
被撇下的流民愣了片刻,猛然前拥后挤冲向张榕,早有预备的官兵把人逼退,张榕立刻上前控制局面,安抚流民。
正如江无眠所想,人在绝境中遇到能生存下去的选择时,会迸发出无与伦比的行动力。
看着一刻钟前如木头桩子一样的流民此刻像止不住的骑兵前仆后继,薛文感觉自己也想冲进队列中。
直到白楚寒感慨一句,“三箱铜钱,江知县果真大方。”
薛文忙不迭跟着点头,谁能不说一句大方,那可是三大箱铜钱,这才第一天做工!
大方?
别人嘴里是奉承夸奖的话,白楚寒说出来自带嘲讽。
江无眠面无表情,漆黑的眸子看似警告实则嫌弃地瞥了白楚寒一眼。
“继续听。”这只是开场,重点在张榕身上。
张榕站在人群前,示意流民安静,向两侧散开,确保后方的人能看到他、听清他说的话。
他面带微笑,眼神真诚地扫过流民,穿的是岭南特色的衣服,一张嘴是带着口音的雅言。
“来自不同地方的百姓们……”张榕高声道,“我知道你们在期待今天的两顿饭,放心,咱们大人说话算话,朝这边看。”
略有骚动的流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搭好的粥棚下,土灶下火星翕张,木柴燃烧发出噼啪声,两边身穿皮甲肌肉壮硕的官兵扛起麻袋,两袋黄米哗啦啦下锅。
人是会联想的,看到米粮下锅,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一大团热气包裹着米香扑面而来,模糊眼睛。米粥煮到开花,软糯香甜,滑过食道落入胃中,紧接着暖意从四肢百骸中泛出。
这是一顿久违的饱饭。
张榕没有催促,任由他们看了许久,待大部分人回神,又接着说:“咱们县里在找人干活,发钱管饭,那就得有规矩,所以我先和大家说清楚。
现在有一件要紧的事,收拾这堆废墟,填平周围挖出来的沟。往后还要建设城墙、修理新粮仓,不用担心没活干。
只要听话,按照要求完成手里的工作,就能拿钱。干得好还有奖励,发钱、加肉、在县里落户籍都行!
具体的标准,干到什么程度给钱,什么程度能吃肉,县衙很快就能公布,到时有人念给你们听。还有问题吗?没问题咱们先吃一顿再干活!”
本就骚动的流民抑制不住的讨论,他们说的话中还掺杂土话,张榕好似在听雅言,毫无阻碍地吐出一串流利土话,比当地人还当地人。
看着流民在张榕的组织下,很快排成队,洗手、端碗、等在去锅灶前,薛文不由感叹,“这师爷真会说话。”
流民是很容易暴动的群体,尤其是在粮食面前,饥饿让他们失去理智,一味的掠夺。因此一旦出现大规模的流民,必发兵镇压。
眼前规模不大,有平乱军在旁掠阵,武力威慑,足以让上头红眼试图不劳而获的人老老实实站住。
触手可及的钱粮摆在面前,有人告诉他们只要努力干活,这些都有,好好表现还能脱离流民身份,落下户籍。
胡萝卜加大棒,任谁都看得出怎么选。
“他如何学的当地土话,可有时间教我两招?”薛文来了三月,口音重的雅言听不懂,土话更是天书灌耳一字不知,出门全靠手比划。
江无眠闻言往白楚寒一侧歪头,瞥了薛文一眼,面上冷冷淡淡无甚表情,薛文被看得犯怵。
其实他们交集不深,仅有的见面都是去两人师父家接白楚寒回营,江无眠身为师弟代人送客。
走远了余光里还有个不高的小人立在门口,手提暖黄灯笼,朝街口望,直到不见人影才回府去。
薛文一直觉得江无眠像是狸奴,冷冷淡淡不亲人,直到某天,他恍然发觉这是咬人不吱声的恶狼。
他记得清楚,那天风大又下着雪,营里没有急事,耽搁一晚无妨,于府上留宿。
饭后习惯性加练,江无眠和他对战。
年纪不大的小人站在他对面,看着瘦弱,一出手全冲着人的致命处去。
咽喉、心腹、后腰、太阳穴……防不胜防。
那之后,薛文一见他就心底发虚。
半是因为自己眼瞎误把狼当猫,半是因为……打不过。
“咋、咋滴啦?”见江无眠仍看自己,薛文的家乡话都飙了出来。
说的哪里不对?
白楚寒的副将怎么点的?
江无眠不再看他,转身离开,风中传来一句话,“张师爷有时间教,你未必有时间学。”
薛文:“?”
薛文摸不着头脑,以目光询问白楚寒此是何意。
岭南乱党伏诛,头目关入地牢,过几日大军拔营,即可北上回松江府。
他不像江无眠,无人可用。事情安排下去,底下人有条不紊照做即可。不重要的文书由参军代为处理,较为重要的递给白楚寒,无事一身轻,哪儿没时间学了?
白楚寒忍不住摇头,他当日怎么选了个呆头右将军。
“韶远县对流民如何?”
只提一句,薛文一时转不过的思路豁然开朗。
韶远县对流民的待遇自是没得说,消息流出,周围其他县的流民会自发朝这里聚集,少说千人,多达万人也不是不可能。
倒不是担心吃喝嚼用,毕竟县衙抄了四家人,账面银子多,做事底气足。
单说今日借来看管流民的兵卒,一人一两银子,职务在身的不仅有银钱还有米粮。别看现在绷住脸一个比一个严肃,拿到预付工钱时笑的牙花子遮不住。
数万流民聚集,怕的是纠结闹事,直接一拥而入,行乱党之举!
以防流民暴动,再起战事,平乱军会就地驻扎,监督安置,必要时行铁血手段,武力镇压。
薛文身为平乱军副将军,的确腾不出空闲学土话,他需加紧时间去城外安排防线,预防流民集结成一方势力,冲击县城。
“安营扎寨,构筑防线这事我熟。但是老大,您看江知县这里发钱雇佣人做事,您不表示一二?”薛文在别的事上显得呆,一提到银子什么歪脑筋都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