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是正正好撞上了。
他昨日并未出面,整理一夜资料,发觉胡家这回可能是冲着韶远县的水田犁来的。
从胡家商队南下能看出,领队之人颇为谨慎小心。自南康府登陆, 第一时间寻家中老仆,探明附近的情况。
毕竟自乱党起复以来,韶远县的确经历一段混乱时间,此时还有地界并未完全恢复元气,谨慎些是好事。
可江无眠思忖了几个时辰,又问过县中老人,得知往年胡家领队都是隔上三五年才会跟来一趟。
去年胡征来过韶远县,今年该是不急着过来的,除非他有不得不过来的理由。
而胡掌柜在韶远县特意交钱定了一张三道水田犁,则是让江无眠补上了这个理由。
因此,甫一见面,江无眠挑明了对方来意。
他又问道:“不知这半船煤炭,胡领队要换做几道的犁?稳定的一道犁,稍复杂些的双道犁,比较复杂的三道犁。最后一种需提前一个月定制,您要是等得,现在能开价了。”
胡征还未从他所谓的代理商、经销商之中回神,缓了一会才正色道:“江知县,这半船煤其实是有人定的。”
不是他不给,而是这煤炭有定数的。
岭南道属南陆尽头,再想西南走,崇山峻岭危不可及,然山脉之中亦有其他族群居住,此行的半船煤有一半是给人带过来的。
山中人多交易山珍异宝,尤其是上百年的木料,这也是他们开船来运的原因。
总不好因为水田犁,断了这桩买卖。
江无眠不知他们此行交易,只听闻有主,略思索了下,“是本官买卖在后。既然能定,不知如何作价?”
胡征心中不解,岭南这地界,除了信仰山林的这些人要煤炭,谁都是大肆烧木头作木炭的。
江无眠作为北地来的知县,自然不是信仰山林之人,何不用木炭?
南康府卖木炭的商人,他能叫上名的不下十人,行事较正派的也有三五人,江无眠又是一地父母官,总不会召不来几个商人?
不过胡征是商人,有买卖就能做,买家还是县衙,他背靠胡家,自然不怕县衙这里赖账不还。
当即和江无眠提了提他们的运价。这回是一整船的煤,自然不会像商队这般下运河,换海船了。
“直接过东海,下岭南,中途取道松江府等沿海州府,上下银子一拿,运费少不得。”胡征报出一个并不算高的价格。
江无眠听完眉头一皱,一趟下来的银子不算多,可韶远县的是长久买卖,一次要买够半年的煤炭,十几条船下来,可谓是价格高昂。
不是长久之计。
他放下茶盏,此行目的已然达到一半,尽管没买成煤,可是知道煤炭价格和运输路线来,他也算推算出这条煤炭在北地靠近关外的位置,怪不得价格如此高昂。
重新筛选一下,不知有哪家商队的矿脉在靠近江南淮南的位置上,运费能砍上一砍。
胡征见江无眠仅是听完就要走人,喊人留下,“江知县,不知您刚才的买卖是否能折算成银钱?”
商队是不缺钱的,缺的是能挣钱的买卖!
水田犁的买卖若是能把握在他们胡家手中,不说商队的好处,就连胡家的户部侍郎能有望出任尚书!
将水田犁推广至大周各地,这可是值得祭天的大事!
朝中给江无眠的不过是初步奖励,等这回秋收后,正式的赏赐就能下来,届时一步回到朝堂也不是不可。
胡家是看准了泼天富贵,上来蹭个功名利禄。
“胡领队,水田犁数量有限,韶远县只换关键之物。”言下之意,拿不出煤炭,水田犁的买卖也算不得了。
胡征摇摇头,谈判刚刚起头,他刚说了煤炭是与人定好的,转头再拿煤炭来岂不是说明手中留有富余,不易开价。
好在买卖还有时间,等他先和煤炭正儿八经的买主交易完,自然可以用剩下的煤炭做个顺水人情,到时再谈。
江无眠不再耽误时间,起身回县衙审问矿上捣鬼之人。
“大人。”王西开了地牢大门,请人进来。
他身形略消受了些,比之县丞倒是好多,眼中多了几分光彩与狠厉,显然在牢中学到不少。
江无眠与张榕进来,四周逡巡一遭,地牢大变模样,不再是阴沉无比,四周用石灰刷了一半的墙,有的是归整好了,全是白墙,亮堂一片,然而看久了仍旧压抑。
“王典史,历来几月辛苦。”江无眠向他点点头,“前几日带来的人在哪一地牢房,带入提审室。”
“大人言重,为大人差遣是卑职本分。”王西在牢中的几个月不是白白混日子的,重金请了一位老牢头教导自己,说话有条理,语气坚定多了。
再说,江无眠那日将整顿地牢的章程和他说过了,他完全照着上面去做,和陆郁一样,边角都照着江无眠的规划来,尽力不出错。
时隔几月,地牢竟是看不出过去的影子。
王西行走在牢中,两侧是白墙,还有一侧是半边白墙,尚未刷完。地上仅有他行走的部分铺设水泥,原本是要地牢里面全铺一遍的,还是老原因,东西不够,因而只有过道上面铺设了一层。
来到一处牢门前,王西对了对牢房号,“赵友?”
躺在草席上的赵友颤颤巍巍“哎”了一声,“大人?小人,小人是能出去了?”
放人出去用得着这么多人来啊?这和人说好的不一样啊!
他就是往土里掺了点黄土,没加别的。
那给钱的孙子说什么来着?
保证两种东西一定一样,不会给人看出来。看出来了也就是关上几天,不会有事。
圣母娘娘在上,保佑小的这回能活出去!
王西努力学着老牢头交代的,脸不动,眼做下瞥,跟看墙角老鼠一样,声音不能抖,声调要平。
他念道:“提出来。”
赵友忍不住抖了抖,地牢里闷归闷,热是不热的,不如说能进来的人哪儿还能感觉到热气,全是忐忑不安自心中出来的寒气。
只见王西向身后一招手,狱卒打开牢门,将赵友拉起来。
赵友刚想喊出口,另一狱卒眼疾手快塞入口巾、带上镣铐、蒙上眼睛,动作娴熟,显然是熟手动作。
那孙子嘴里没一句实话!这根本不是要关他几天的事,这是要命!!
赵友手上使劲挣扎,恨不得用上吃奶的力气跑了,然而再抗拒,也不得不蒙上眼上路。
他心中破口大骂,然而事实上两条腿抖成筛子,无力站住,全靠狱卒拖行。
两侧同样被关押的犯人不敢出声,生怕扰了这群活阎王,再带走自己。
人走得没影了,才敢有人弄出动静。一时之间,地牢之中仅剩喘气声。
提审室内,被带走的赵友心脏越跳越快,全身瘫软,他甚至头脑一片空白,不知如何说话。
江无眠于堂上坐着,林师爷不在,张榕搬来桌椅板凳,点一盏灯,准备记下证词。
不过刚把人拉出来去掉蒙面与堵嘴的口巾,还未来的及问话,只听堂下人喊道:“小人收了钱!有人给钱,小人是收钱做的!”
他刚跪在地上,手下一片凉意,和新铺的地一模一样!
这点冰凉触感让他察觉自己还在地牢之中,应是某个大人要见他,不知是谁,总之他还没死。
他还不想死!
因此一得自由,顾不上其他事,张嘴喊出声来,因为对死亡的恐惧,声音格外颤抖仓皇,语序混乱。
他格外后悔,后悔那日怎么鬼迷心窍接了钱,要是不动心不接钱,这一遭罪也就不是他来领了!
赵友在堂下哭的稀里哗啦,江无眠无甚波动,要是每个人都在他面前哭上一哭闹上一闹便能免罪,县中岂有律法秩序可言?
“肃静。”江无眠沉声道。
他的嗓音比王西更低沉,声音之中全然冷静不带任何情绪,赵友下意识收声,趴作一团。
“收了钱做事,好,假使你所言为真,哪日见面,在何地见面,又是哪个人给你钱让你做什么?一并说来。”
赵友嚎了半天,嗓子干哑,声音嘶哑又偏尖细,难以入耳,江无眠仍然是眉头不皱地顺着他的话复盘。
“那人是县里金丝木炭家的伙计,田浩。”
第035章 真相
所谓的金丝木炭是平清县的商队名号,因做出来的木炭点燃闷上黑中透红火,好似一条线,雅称“金丝炭”。
商队在南康府算是较大的,明面上的老掌柜是和气生财,看似不计较,私底下说这人的钱另有玄机。
其实玄机不大,无非是偷偷摸摸地偷韶远县的粘土而已。
大周律法中规定,开采某些东西需要上交部分税费,以供中央给钱不及时,省道来得及赈灾。
粘土矿属于其中一种,私人想开采或承包这部分的矿,必然要到户房登记交税并上公文给省道要员,确保核对税银时无有缺漏。
而金丝木炭的孙掌柜则是私底下偷偷过来从韶远县地界上挖土,充当外面买来的粘土。
一来不用交税银,二则是东家批下来的采购银子有一半能落到他自己手中!
得知韶远县在开发这部分粘土矿时,孙掌柜又惊又怒还心虚,当下找来心腹账房商议。
“徐胜,韶远县新知县铁了心要在那儿开挖,你我这里,还有东家那边……”他指了指韶远县与东家两个位置,声音低不可闻。
要他舍弃常年到手的银子,必不可能。然韶远县一群人,他也不敢招惹。
至今韶远县内四家人还在地牢之中,连那样的人都在地牢里出不来,何况他们没多少权势的掌柜与账房?
徐账房捋山羊胡的手一抖,扯下两根胡须,“掌柜的,事已至此,不如先停一停,看韶远县的日后情况再说?”
韶远县的江知县,他同样招惹不起,还不敢明面上送礼,偷偷摸摸去也不太可能,哪头的路都堵死了。
孙掌柜一脸焦急,脸上褶子都泛着苦涩,“老朽哪儿能不知道先停一停!可商队许处去了一批货,要的急,正催着运过去!”
要粘土是为封窑炉闷炭火,每年雨势大,冲垮不少窑炉,年年需重检。
今年更是许的多了些,要的多,工期比较赶,这边就得交土。
徐账房脸色一变,买土的银子已是进了两人口袋,想补全是不能的。
家家商队都忙着寻人买土,他们就算捧着银子去买,单子也要排到一两月后了。
那会儿别说买土了,商队都要准备出发卖木炭去了,他们金丝木炭商队还在那眼巴巴地等土!
账房一咬牙,“紧要的不是钱,是土!有一伙计的兄弟在里面干活,拿钱去买通人,匀出一半的土来!”
孙掌柜心中焦急,想想没有其他法子能变出所需的粘土来。
韶远县就这一块粘土,因靠近平清县,他们还在靠近平清县这边挖土,试图在本县内找出粘土。
结果……看今天急得上火模样也知,当年并未发现新粘土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