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为引人瞩目的是桌上一瓦罐,底下还带炭火,眼看将熄,卫补之指着它道:“瓦罐里要自己做?”
醉流霞留下的伙计忙笑着道:“大人说笑了,哪里劳各位动手,这炭火是为保温保味。”
他手脚麻利掀开,期间不忘给江无眠说好话,“大人一早命厨房备下,选山珍海味、飞禽走兽烩制一瓦罐中,又添高汤与好酒熬煮,文火三日不熄,得此一罐汤。”
此汤一出,震得人头脑一片空白,不仅是为其复杂程序,也是为这一罐汤的价格。
卫补之离得近,神智恍惚片刻,只想质问江无眠,你特么到底有多少钱!
这喝的哪是汤,是金子啊!
江无眠没空解答这一问题,他正忙着编纂文章,并非是报纸,而是杂志刊,内容是本次的商队事件,连杂志名都简明扼要——南康商队揭秘。
一经发行,火速传向每个关注此地的人手中。
侥幸逃过一劫的马领队得知此事,立刻抢了一刊来。
好友楚领队被人带走时的,他万分不敢置信,忐忑不安等待阎王点名。然一场宴席下来,自己竟是幸存之一,心中不由庆幸,又为楚领队下狱的事实万感复杂。
如今有途径得知内情,立刻发动人手买来首刊,迫不及待翻开,扉页处留有一道寄语,“小恶不容于乡,大恶不容于国。”
名为商队揭秘,寄语却以“恶”来形容。
马领队一片惨然之色,竟是不敢翻开。
到底是何等之“恶”,以至江知府不顾商队背后牵扯,直将人下狱关押!?
第093章 态度
整篇杂志与其说是文章,不若说是一篇论文,题目直白,论述简洁。
有别于现今的赋文,开篇即是摘要,以白话点明当今商业形式与其社会地位形成原因,期间虽多受辖制,然因商业的特殊性,商队发展的触角可接触各阶级,借此形成部分权力滥用的局面。
进而点出本篇文章所言的关键词,之后才是本书目录。
书页凡多,排版之间竟有空格,省却句读难题,读来简单不拗口。
论证时,用词简明扼要,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即便是马领队这般不爱读经义之人,也不由看了下去。
商队发展起来,先是对农业形成冲击,在农业工具与肥料未出现前,大规模发展商队无疑是自寻死路。
基本生活资料无法满足,短时间内得意靠外力生存,时间一长,商业失却扎根土壤,化作水上泡沫,大厦即倾。
马领队不善研究,按目录翻到感兴趣的一页——商业犯罪案宗论证分析,页数标得极有意思,正是南康府诸多商队用惯了的数字,时长对账的领队自然能认出来。
按此页数,很快找到想要的内容。
“土地强买强卖、于粮食作物的土地上种植经济作物,违反大周律法。”马领队没干过这事儿,读至此处,尚能冷静。
这条律法,南康月报第二期刊登过。
马领队思量一下,急匆匆翻找到上回抢来的报纸,“是了是了,上回正赶上大丰收后的粮米收购,当期报纸全与土地相关。”
照法理来说,这条律法是在保全耕地,设置农耕红线,保证大周的粮产安全,维持好边疆的粮食供应。
但在粮产利润逐渐下降,经济作物利润上升时,不法商人铤而走险,不顾朝廷律令,将稻麦之类换做棉花、果园,甚至于被大户人家买下置办别院。
江无眠列出的卷宗中,起码有三个例子。明面上仅仅如此,事实如何,户房堆积成山的案件足以证明举例时还是收敛了!
“允言兄,大事不妙!”在马领队聚精会神钻研情报时,同样幸存的一领队在管家带领下进了书房。
来人是杨朝,曾与楚、马二位领队共同进退,如今楚领队入狱,唯剩二人在外奔波。
往常的杨领队谈笑之间儒雅随和,颇有风度,出行时必要洁面焚香,暗暗炫耀财力。如今却惊慌失色,一身衣袍褶皱连连,好似三日未换,再看脸色,嚯,哪里是好似,这简直就是死了三日的青白肤色!
“靖远贤弟,你、你这是、如何至此啊!”马领队大惊失色,忙唤人上茶来,又命小厮带人净手换了一身干净衣袍。
杨朝连连叹气,懊悔不已,“允言兄,你是知晓的,我与平封兄素有商业往来,作坊上一道开的。
前几日府衙查封,连带小弟我的作坊一道封控,再不许人来。问及原因,此地竟是逼迫得一家四口没了,硬生生夺来的!
苦主上门,求个说法,原先的知府不管此事,拿钱搪塞了去。今时江知府查清原委,一道封禁,正寻苦主翻案。”
马领队听得心惊胆战,忙念了几声圣母娘娘保佑,开解友人道:“江知府寻根究底,没能牵连到你我,这是好事,好事啊!”
反观主要参与人员,楚领队至今入狱未出,探监不能,问候不得,多说一句便是刺探内情,疑似同伙之人。
想到此,杨朝也是一阵后怕,好在自己没被钱迷了心窍,遇到这等事儿,都是拿钱开道。
幸存的商队几乎和杨朝一个反应,心惊胆战、后怕不已,看过江无眠出的特刊,忙不迭得给背后东家送去,上报一手的情报。
因江无眠搞出的动作太大,朝中目光也在此地停留片刻,连岭南道相关官员都在年关时得了传唤。
更惨的是随时跟着皇帝上值的翰林院,别人都封笔封印封玺,他们仍在万大学士的率领下上值应召。
此番动静比上次肥料传至京中时更甚,内阁召了一任次辅,六部尚书来了三人,又有侍郎三人齐至殿内。
昨儿风雪刚歇,今日未化,殿内烧着炭火,入内需卸下裘衣。
万大学士与户部尚书余尚书同时抵达,两人略有些看不过眼,梁子算不上大,见面时也总要刺上两句方才痛快。
今日,两人踏入殿中,小黄门迎上来除却两人的外袍,放置一旁烘干寒气。
一扫殿内,来的人党派颇多,竟不是一场小朝会。
上首建元帝正站在御案后,低头翻看文章。
不等与人呛声,两人急匆匆行至建元帝面前。正要开口请罪时,建元帝一挥手免了,让人上前来。
候在一旁的齐总管,将剩下两份文章发放至两人手中。
早到的人已埋首其中,一言不发,反复阅览。
见此状,两人也跟着翻开书,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寄语,“小恶不容于乡,大恶不容于国。”
万大学士更看重学识,在扉页停驻许久,才翻开下一页。
待人看过一遍,建元帝才问道:“有何想法,尽可畅言。”
余尚书率先开口,不赞成道:“陛下,容臣回禀,此举胆大妄为,实在不妥。”
建元帝颔首,不说赞不赞同,看向万大学士,后者也是皱眉,面露思索之意,停顿片刻才道:“此番行文,与赋文相悖,可更适于百姓之说,但难登科举纸上。”
他说得巧妙,仅仅点评文采赋文一面点评,不谈半点实质内容。
万大学士言毕,殿内其余人心下暗骂一声老狐狸,半点实话不说,虽避免了建元帝赏识,也避过了斥责!
这事儿他们看过,实在是不好说,端看纸上内容,假如其中受损的不是自己扶持的商队,那必然是赞同的。
关键是,里头写得商队和自己相干啊!
建元帝将众人脸色收于眼下,忽然点名在场的刑部尚书,“刘志真,你位列刑部尚书,刑责律例一事,论了解,朕也莫过于你。若是文章内此事交与你来审讯,该当如何?”
这问题若是找个混日子,还真难以回答。
文章最后举出了参考的规定,假使有任何一条对不上,这尚书日子做到头了!
刘尚书本人倒是镇定无比,别的不说,背诵条例一事,他自问没什么难度。
何况,在建元帝这儿,什么特权都不好使,按条例判决即可。
真实情况下,还要酌情参考诸多商队背景、案件相关人员的牵扯、幕后之人的态度等等。
现在面对建元帝此问,他只需如文后列举的参考条例一般,将条条框框列举出来,直接判决即可。
刑部尚书本人与江无眠并无交情,甚至于本人更亲近韩党一脉,所以对文章中江无眠判决的模糊之处,刘尚书看似公正实则暗指“作为知府判决有失公允”。
这倒是起了反作用,建元帝心下怒火未熄,闻言亲自拉偏架,“卷宗并不完备,内情未不可知,江知府多番衡量下,作此判决已是公正不阿。”
建元帝的态度表明了站位,余下之人心中也有了掂量,再出口时,即便是对江无眠再不喜,也不至于明晃晃说人坏处。
万大学士余光瞥到建元帝面上神色未变,眼中未有笑意,显然对几人的观点不满。
此刻,他才像是明白过来,对文章内容扯了一句点评,“正如江知府卷首所言,大恶不容于国。商队所行所为,已是侵害我朝利益,不将治国之法放在眼中,任其肆虐,终有一日,必成大害。”
这事儿江无眠办得的确不太符合规矩,擦边而行,真要拿捏错处,的确能说道一二。
但没人这么不长眼,敢对着这份文章,明着下绊子挑错。
揪出十年之久的冤假错案,找出偷税漏税证据,为国库再添大笔银钱,光是这两件事,足以让余尚书为之大开方便之门。
也是因此,他只说“此举不妥”,没说不对啊!
倘若是谢砚行在这儿,肯定要先给建元帝请罪了。
奈何人不在,余尚书便给江无眠行了方便。
而万大学士,他则旗帜鲜明地站在江无眠这路,即合了建元帝的心思,又光明正大卖了个好,叫人欠他一个人情。
建元帝看得分明,但他未发一言,只又翻过一页,笔锋鲜明的正楷落于白纸之上,格外分明。
一时之间,殿内鸦雀无声,仅剩煤炭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从未置一词的次辅出声道:“依臣所见,江知府看似有剑走偏锋之行,但照以往看来,为人实在,此事应在把握之中。
昔日种紫云英、造水田犁,发明肥料,皆是自行开垦荒地以作试验,足以见其身正。
又开民智、置办作坊、修筑水利,治理韶远县,蒙圣上之恩,位列知府。如今又开办报纸,揭露商队恶性,惩恶扬善,明见心性。”
万大学士听得眼角抽搐。
余尚书出来说话,他不出意外,但你当年与谢砚行吵得昏天黑地,险些在朝中邸报上骂上三天三日,如今文章一出,你竟是帮其弟子说起好话来?
莫非是谢砚行不在京中,便改了性子?
第094章 钦差
伍陵伍次辅自然有自己的算盘。
他这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久远一点,追溯到少年同窗,说近了能上溯到“三天三夜辩论”时。
朝中与谢砚行不对付的,多是逃不过三个缘由,与之立场相悖、与之有利益纠葛、与之观念相左。
伍陵乃是最后一种,观念不同。单是儒生内部便有千种声音,何况他又是承了恩师法家学说的儒生,其间更是有莫大争执。
佛家尚有辩经之说,儒家也当仁不让。大周立朝时,学说之见可谓是稀松平常,而周之后,则是儒道为首,百家以辅。
实在是开国立朝时,生民涂炭,血流百里,日夜可听哀嚎,必须休养生息。
数十年勉强养出国本,朝中又遇党争之祸,及至前些年朝中被韩党把持,其所认可的观念更上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