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帝召江无眠入宫,正是想听他身为知府如何看待商队敢于犯事这一问题。
大周不禁行商,建元帝还有皇商在外赚钱,何况是底下人。若非是贼匪一类出没,且当今天下的商路不好铺就,只怕满天下都是商队。
饶是如此,也有前仆后继的商队入此门中来,不知多少人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等候不久,建元帝退朝,召江无眠入内讲学。江无眠带好讲义与《南康商队揭秘》特刊入内,暖阁生烟,檀香袅袅,令人不自觉紧绷。
建元帝抬头便看到江无眠携一本比特刊还厚的讲义入内,顿时笑了。
特刊通俗,初识字的蒙童也能顺着念上一二,如此文章厚了许多。
这讲义,竟是比文章还厚?!
建元帝张嘴免礼,直问道:“又是通俗文章?”
江无眠行礼动作一顿,顺手抽出讲义,轻咳一声,赧然道:“大俗即大雅,臣各取一半,半俗半雅。”
听罢,建元帝戏谑道:“那朕今儿就听江侍读的半俗半雅文章。”
按规矩,江无眠行礼后立在案后,讲义与特刊合起,两篇文章熟稔于心,他自无需看上一眼,张口道来:“夫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周立朝至此,外御强敌,内抚人心,故民虽寡,然心富乐。人富而仁义附焉……”
他声音略冷,带着一丝沙哑,极为抓人。背诵起文章来,咬字清晰,语速适中,假使当今要考校官话,高低能拿头名回来。
这是讲义开篇,与特刊不同,这里主要讲解商队与农业之间的冲突平衡,未来大周如何在保证农业基础上发展商业,事情需齐头并进,这又牵扯到科学技术的发展。
大周是小农经济为主的封建社会王朝,一切基础建立在土地上,商业同样是汲取土地营养生长出的蔓枝,不能完全舍弃,只有适时修剪,使之更适合大周当前发展情况。
正如祖宗之法,非不可变,但要如时来变。
初期商队的自由发展保证大周富足起来,然随着发展,掌握了足量财富的商人不满当前拥有的权力,势必要更改商业条款,形成新的制约。与此同时,考虑到与周边外敌及附属国的关系,条款需适当增加或删改。
“臣以南康府为例。地理位置上,此地位于陆之南,向西北行可入大宛,北上连通江南道,正西可入剑南道,若是交通便利,我大周何处去不得?”
所以他对南康府要求极高,不说做个国际化港口城市,先把附近几个道的资源整合一下,对外展开贸易倾销、不,经济援助时,格外方便。
讲义内容很是丰富,以南康府发展为例,“回顾过去、立足现在、展望未来”三个大题中,仅是讲完一半,已到午膳时分。
建元帝翻着从江无眠案头拿来的讲义,直接叫停,吩咐人去用饭,还特意嘱咐了一句,“朕让人告知一声谢砚行,留你在宫中用饭。午膳多用些,宫中你不常来,这回吃个新鲜。”
江无眠喝了一盏茶,咂摸着这算是建元帝亲自开口要自己公款吃喝吗?
齐总管亲领他出门,又吩咐一内侍去谢砚行处传口谕。
*
一早送了徒弟出门,谢砚行溜达着用早饭。他今儿告假,不用上朝,因此有大把时间处理递上门的帖子,有什么能带徒弟长长见识联络人脉的留下,其他统统拒绝。
待处理了一批,他瞧着头顶太阳,又至门前往巷子望,不见人影,喃喃道:“怎生人还不来?”
难道是老夫预估错了。
不该啊。
摇头正要关门外出用饭时,只见一内侍疾步上前来,“见过谢藩台。谢大人,今儿陛下留小江大人用膳,特命奴婢给您道一声。”
谢砚行朝他一拱手,笑道:“公公辛苦,劳您出宫跑一趟。”
他熟练将袖中捏着的红封递过去,这还是过年时给徒弟的压岁钱剩下的纸封,里面装着银票,最小是百两。
“哪里哪里,谢藩台您客气了。”
两人来回客气推拒一番,内侍回宫复命。
目送人消失在巷口,谢砚行笑了笑,心道:这回消息稳了!
夕阳未落,天边晚霞染上暮色,江无眠踏着最后一丝光芒归家,开口扔下一条消息,“师父,陛下恩准,南康府开盐课!”
只是想开个水果罐头生意,谁知话赶话的,建元帝不仅准了,还特允南康府处开盐课!
据他所知,以产地分,大周用盐分为井盐、池盐、海盐三种。
井盐分布最广,海盐池盐受制于地理位置,产盐虽多,但运输成本也高,故而价格是不相上下。
南康府内井盐颇少,以往也没多重视此地,本地官府也习惯买盐。当地靠海百姓私底下会煮海为盐,但因此地不设盐课,故而全是私盐。一经发现,按量施刑,重者死刑。
江无眠上任后,一时半会儿不好插手其中,只好对此视而不见。除非是捅到眼前来,他才酌情量刑。
如今建元帝亲自开口准了南康府设盐课,也即是本地能产官盐,不用再高价买盐?!
谢砚行正与白楚寒对弈,闻言相视一笑,只听其抚掌笑道:“善!”
白楚寒捡完棋子也道:“入翰林院如何能与你此次功劳相比,开盐课才不辜负你送上的银子。”
江无眠见他二人反应,当即明白此事二人定然知情,就算不知情也该得了风声,唯独他一人蒙在鼓中。
江无眠:“……”
一字不提,真是师门优良传统啊!
谢砚行对小徒弟的控诉目光视而不见,真要提了,在建元帝面前定不是真情实感的茫然惊讶,一旦叫人看出端倪,恐叫天子心生不喜,此番不知内情,恰是正好。
手上执一黑棋,嘴上幸灾乐祸道:“明日是大朝会,早上又能听御前热闹。”
说完谢砚行反应过来,如今徒弟也是四品知府,于是对江无眠道:“明儿早起,咱师徒一块去听热闹!”
江无眠:“……”
您还记得这热闹中心是您弟子吗?
正如谢砚行所说,设盐课一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前几日刚得了建元帝赏识,入翰林院做侍读学士,讲学完又能伸手进盐课了?再过几日是不是要入布政司了?
这还了得?!
当即上奏道:“陛下,盐课事关重大,涉及数万万黎明百姓生计,要慎思慎行啊!”
“自周立始,开本末之途,以通有无。东西二市聚百货,使农商工师各得其所。故兴盐、铁,以利万民。任一地盐课,当要三思而后行。”
这话就差指着南康府那三两个井盐说:三瓜两枣的设什么盐课?南康府不产盐,白白浪费功夫!
这话说的倒是在理,要江无眠自己看,那三两个井盐也确实支撑不起一地盐课。
奈何南康府临海啊!
就算不用晒盐法,单是煮海为盐,以南康府的炭火,能撑几十年之久。
因此,南康府知府江无眠要为这一亩三分地正个名。
说什么井盐,来说海盐!
第105章 返回
古往今来,盐铁从来是百姓所必须的物资,人不用盐,则无力气,遑论是上场战斗。
因其本身与兵力培养息息相关,属于重要战略物资,比之粮食,所以事关重大。
但说起来,此事倒是有转圜的地方,不看其他问题,盐课本质上是输送盐,解决黎民生计。
虽说实际操作时,情况复杂。上下打点、私盐出售、商队牵连、盐引出售等。名义上只要符合制盐条件,由官府辖管,即可在当地设立盐课。
此事,户部尚书余尚书能说上一二,他有理有据道:“岭南一道,盐课颇少,原因不过二者。一来地远难以辖管,今有江大人为陛下分忧,此因可了。二来难以运送,成本靡费,然江大人设码头铺路,以通陆海,来往便利,此事如何不得行?”
先天劣势条件就这两条,全被余尚书说完,哪儿还有其他说嘴的地方?盐课不就讲究两件事,一来产量,二来运输。
运输一事,江无眠已是解决,陆地畅通,海有码头,连船坞都能摆上,这还要什么?非要人把宝船下海才能说服众人吗?
至于产量,好说,这地方挨海,岭南又多山林木炭,户部侍郎家的商队还在往那儿运煤炭,天时地利人和,煮海为盐都能做成。
谁还能腆着脸说这地方产量不成?
待人不吭声了,余尚书又拿江南道挨海的各个盐田说道,各个数据张嘴就来,末了还意犹未尽道:“臣曾听闻岭南较江南更热,及至正午,人下海晒过一圈,海水蒸发,盐留于身。若是制盐能如此,何愁产量?”
江无眠可惜地放下衣袖,话都说到这地步,谁还能揪着产量与运输不放?
海水晒盐之说都出来了,在场诸多大臣失去言语,这谁说一句不是,余尚书恐要问候盐田各类数据花销,准备查耗银!
建元帝一扫至今不敢抬头的大臣,突兀道:“众卿家所言并无道理,盐课一事的确不是儿戏。”
反对者当即听出味来,期盼建元帝收回成命。
入官场将将几年,江无眠竟能得四品要员,还是实权职务,谁不说一句荣宠加身?
这人还不是一级一级爬上来的,是从七品知县一跃成为四品知府,直直跨了多少等级?
这般速度,实在太过,需得压制一二,熬熬资历才成!
只见建元帝话音一转,“既然如此,不如提拔为布政司参议,专司盐课一事?”
此话一出,不光是反对之人,连余尚书都噎住。
陛下,您前几日刚任命成侍读学士、又许南康府设盐课,今儿就来这么一出,难道不显得儿戏?!
儿戏?
冲着《南康商队揭秘》与讲义,建元帝也不会把这当儿戏,他神色淡淡,语气也未有谴责嘲讽之意,“自上任起,江无眠拿出水田犁、肥料有利农业,后铺路、修筑码头、设水利、建诸多作坊以利民生。”
当今户部收的粮税增多,对此,江无眠功劳莫大。南康府发展起来,眼看原本的偏远之地就要成为朝廷另一钱袋子,他又揪出一群蠹虫,丰饶国库。
看过讲义,建元帝便知这是一心为民的能臣干将,臣子能赚功劳,显得他当属明君啊!
“岭南道多年水灾,年年上报年年修缮。江无眠赴任,此事解决大半,单一功劳,尔等恨不得立刻上书嘉奖。若有江无眠诸多功劳加身,尔等还能用一五品侍读学士打发了去?”
您口中的打发,是个五品官员,天子近臣,怎么能说得上是打发?!
何况,他江无眠这不是还得了盐课,大笔银钱往口袋里装,哪里是打发?
出言反对的几人心中想法万千,但不可说出口。
韩昭鸿不在,他们开口也无法让建元帝收回成命,甚至会激起逆反心理,直接升江无眠做三品大员!
念及此,众人纷纷低头揭过一茬,“臣惶恐。”
臣惶恐,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建元帝听腻了这三句话,嗤笑一声,道:“盐课一事,就此定下。”
说千道万,不还是怕江无眠伸手入盐课掀了这摊子!
当年让江无眠赴任时,建元帝也没想到今日,他原想着江无眠能保下一条命已是万幸,但是万万想不到,几年不到,已是四品知府!
江无眠有能力又能折腾,折腾完农业折腾商业,建完韶远建南康,走到哪儿路修到哪儿,工部都没他这么能折腾!
及至南康时,权力大,玩得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