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楚寒一转身就见师弟出来,月白常服衬得人面色更白,好似烧制出的白瓷,贴上去冷冰冰的不似常物。
“韩昭鸿曾言定陶存有前朝的金银陵寝,此事为真还是假?”
只是一开口,问的还是金银俗物,哪儿还有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白楚寒捏着银杏叶,手一捻,叶片旋转着掉落,“前朝金银陵寝不过是放出的谣言,谎骗他人为他卖命罢了。谁知竟真有人不带脑子撞了上去,不惜赔上身家性命也要拿到此物。
“师兄此行还给你带来一桩买卖。冯年去安定镇西军,临行前借走不少轰天雷,师兄作主换了牛羊马匹。牛羊还能买卖,但是马匹只有优先权,右军一向重水师,没有自己的养马场,借镇西军一用倒也方便可行。
“至于牛羊,这里师兄也要向师弟求个特权,这一买卖和右军合作如何?”
江无眠手中商业铺子铺的极为广泛,单是一个崖山商队便能笼络了海外买卖,南康府本地其他商队跟着喝汤,同时经营着本地买卖。此外有书坊把握了对外口舌,更能操纵一番市价,更是让人心惊。
自王家倒台后,江南要有新势力分割这里的市场。纵然白楚寒做了安排,但他手中筹码仍是不够,如今有了牛羊马匹生意,再有和岭南道合作,把持部分商路,总能占据一席之地。
“若是如此,师兄还是莫要与师弟合作为好。”江无眠把岭南皇商的事说来,他与建元帝合作,相当于在皇帝眼皮底下行事,一举一动皆被人看在眼底,这样皇帝也能放心。
白楚寒则不然,他本身手握军权,又有平叛之功,位高权重再和自己合作赚钱,岂不是正戳中建元帝的疑心,单是为了帝王信任,自己都不能掺和此事。
但有一事倒是能掺和,作为兵部侍郎,给手底下人谋些福利也是应当,譬如去找工部定制沙盘、定制新的演武场、在卫所中开设识字课堂、教导军事相关理论、开展后勤专业教学,最为重要的是——新式舆图绘画与辨认。
“牛羊买卖从不缺少卖家,卖给散户总是有风险,转而成兵部粮草辎重固定供应商不失为一条明路。”
这样一来,上下游打通,只要在手里过上一遭就能赚一笔银钱,也是好事。同时按白楚寒所说的,这条商路全由军中将士运送,算是给人一条出路。
本身有武艺傍身,行走两地之间倒是能让路上盗匪忌惮,以保行商路上安全。
江无眠打发人去叫了一顿席面,又简单和白楚寒交流一番信息,说到建元帝要严加惩处时他应对的话,白楚寒忍不住低声呵斥一声:“放肆!”
他虽是早早预想了此事的情况,但也没料到江无眠竟是敢在这等情形之下说出口劝谏建元帝!
若是建元帝怒火上头,迁怒江无眠,哪儿还有他在这儿说话的机会。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今日看来耿直能言,来日只怕因言获罪,现在不算账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白楚寒短促笑了两声,又恢复到刚见面之时的阴阳怪气,他提起身后的刀,“几月不见,师弟本事越发长进了,不若陪师兄练练,免得哪日身手退步!”
江无眠:“……”想打人还要找个借口是吗?
小院施展不开,两人挪到后院的空地上,师兄弟两人的刀法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但刀刀都是冲着致命之处去。
带着食盒回来的小厮忍不住想请教一旁的亲卫,这是什么情况,饭还吃不吃了?
亲卫看了一眼打得真酣的两人,目不斜视,小声提醒道:“先行烧上热水,待两位大人尽兴后自然要用。”
打得尘土飞扬,衣服也满是口子,但是这儿好似没有白楚寒的衣物,亲卫又不能离开太远,只能去问小厮,后院仅剩师兄弟二人切磋。
双刀撞击时好似有火花掠过眼底,江无眠手上加重力气,仍是逃不出白楚寒刀锋。相对白楚寒直接以力压人,他更加取巧,招招致命,力图在最短时间内取人性命。
因他这一世底子有亏,后续虽是将养起来,但比白楚寒还是弱了两分,此刻只好尽力防守,寻找时机进攻,可白楚寒是越打越气。
自从庆阳一事了结,事情交给当地处理,他带上罪魁祸首紧赶慢赶回京,生怕江无眠一人应对不来京中形势。尤其是和伍陵的短暂合作结束后,两方暗中存在竞争关系,谁也不知他会不会示意手下人发难。
然而到了之后发现,事情不找江无眠,江无眠反倒是主动找事。但凡建元帝心眼小点,不必伍陵出手,自然会被皇帝记仇,待来日再算账。
“砰——”
白楚寒一刀将江无眠手上陌刀挑飞,欺身向前,横刀颈上,“师弟,你输了。”
江无眠平复呼吸,揉了两下手腕,“哦”了一声,问道:“师兄气可消了?”
他当时那般劝说建元帝,自然是有把握在。依照建元帝的性子,臣子性格迂腐正直一些是没问题,只要能干能给皇帝带来好处,且不会威胁皇帝统治,就能留下一命。
甚至于某些时刻,身带缺点的臣子才是皇帝眼中的“好臣子”,能干活做事,还不至于独占民心,身带缺陷方便把持,来日厌了自然是翻旧账的时刻。
因此,这个缺点不能是触犯底线的,江无眠自然是好生考量过,才选了一个“直言能谏”。
既不会因此越过某些底线,又能在出事时第一个被建元帝想起来的能臣。
白楚寒无语至极,竟是直接笑了出来,他收刀入鞘,又将江无眠的刀捡来递过去,语气仍是有些阴阳怪气,“师弟倒是好考量,皇帝的心思也能揣测得了。”
江无眠:“……?”哪日不用揣测皇帝心思,只有一种情况——自己翻身当皇帝去了,哪儿还用在这儿多费心思?
便在这等古怪氛围中,师兄弟两人洗漱一番,用过了饭,有关开恩科和改动军中情况的事还要继续商议,但江无眠看着白楚寒恨不得倒头就睡的模样,又将东西塞回去。
罢了,从明日起便是年假,直到明年过了正月十五才开笔,倒是不急,有的是时间商议。
待到次日一早,江无眠从榻上醒来,面无表情地反思自己是不是趁着过年搬到新的宅邸住。
林师爷租赁的小院还是小了,根本不够两个成年男性躺的,与其说他是被生物钟喊醒的,不如说是呼吸不过来被闷醒的,而罪魁祸首还恬不知耻地抢了一半被子,连人带两床被子压在身上!
江无眠扯过被子一角,糊在白楚寒脸上,不过几息时间,掌下传来一道声音:“师弟是想找回昨日场子?恕师兄直言,这等小手段三岁稚子都已是不玩了。”
言下之意,他连三岁小孩都不如。
江无眠示意他看看眼下情况,冷笑出声:“这就是师兄的修养?”
白楚寒沉默不言,手上一用力,翻身连人带被一块压在江无眠身上,随后便是朗声大笑,“师弟还是老实认输罢。”
玩起三岁小孩的手段,他白楚寒也是当仁不让的第一!
江无眠:“……白庭越!”
输了一场,岂能再输第二场!
……
第二场准备并不完全的比斗,以江无眠熟悉地形胜利,白楚寒连人带被一块滚下床去,江无眠施施然起身跨过地上一团,从柜中拿出一套常服。
房内已铺上地龙,他是完全不担心白楚寒因此着凉得个风寒,看了一眼身上不成样子的中衣,江无眠顺手换下,浑然不知地上刚拢着被子坐起来的白楚寒是何神情。
待他转身,白楚寒已是恢复如常,笑意不减,恍若随口问道:“师弟选了哪处宅邸,可要师兄参考一二?”
江无眠选了几个地方,但白楚寒想了想,将附近一圈人提出来挨个挑问题,比如这家风水不好、那家一天到晚吵闹、邻居有欺男霸女行为、这家门口不好行车……
眼看江无眠的表情从“哪个都行”变成“能不能找建元帝退货”,白楚寒再度笑出声,沉吟片刻,他道:“不若换了永宁街这一处,若还是不放心,今日不若给工部尚书下拜帖,前往询问一二。”
白楚寒看着与这处宅邸相邻的右军都督府,面上如常地建议,“恰好再去商议一番沙盘等物的制作,一道将事处理了,不必拖过年去,对谁都是方便。”
话是如此,可江无眠总觉得白楚寒另有用意,但昨日已是教训过了,想必应是无事?
白楚寒看人老老实实用过饭后去写拜帖,也从亲兵处拿了信件处理,然他第一件事并非处理军务,而是给谢砚行写信告上一状!
他是打过之后不舍得再说了,可还有谢砚行在,做师父的教训徒弟天经地义,何况是江无眠这等大胆行径!
看了一眼认真书写的江无眠,白楚寒下笔再不迟疑。
第178章 商议
若说工部情况,其下多有各司,分掌不同职务,房屋修缮、庙宇营房、水利工程等等皆有司衙可寻。
江无眠先行将事情罗列出来,最为简单的是宅邸修缮,最难得的是对卫所的修改,尤其是他想要的新式演武场。
工部尚书乍然一看,推脱不行。
这类改动太多,手底下人不是熟手不乐意接,偏生又赶上年节,人过年去了,没个人来与他一同商议,自然是不敢动。
江无眠又拿出小型地图和一个模型来,问道:“尚书大人请看,不知此物可否能制成立体桌案一般大小,好做演习来用。”
做个沙盘的话,总该是有功夫的,不知这里的师傅手艺如何,总不会比他还菜。师兄动手能力这等弱的人都能做出来,没道理说一辈子做了这等事情以之为生的匠人做不到。
工部尚书并非徒有虚名,他推拒的动作一停,审视起江无眠手中的小物件。
这是一个立体小院,东西不大,也很粗糙,就是个模型,偏生小院的地势模拟极为逼真,院中潺潺流水穿过,其上竟是还有几艘小船,说不上精妙,但是巧思。
江无眠又将手中小院图纸递来,“严尚书请看,此物仿照图纸和现实地势制作而来。近来想必工部也有这等工艺,倒是小子献丑了。此番兵部也不必要多么精细,只是地势地形到位,方便推演战略位给手底下一群人上课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严尚书哪儿能允许人给工部丢脸,做就要做个最好的给人看看!况且眼看年节在前,他工部上下借此出个贺礼也不成问题啊!
何况,他确实馋江无眠手中的一应技术,可惜工部派遣过去的人还未回来,不知何时才能返京,现在的人手确实有些不太够。
严尚书笑了笑,“江老弟,我托大喊你一声老弟。类似东西,我工部的确是有,工匠上手却也不难,只有一个难题未曾好好解决,不得入水。”
这类东西就一个问题,沾上水后长达半年,短则三月便会腐败,生长青苔,实在难以长久。
江无眠看了一眼水底,疑惑道:“严尚书可试过灰浆,岭南产的灰浆掺杂一点糯米浆,能耐住水蚀,只是不好做,必须阴干才能急需下一步。上色则是好说,掺入其他颜色即可,只要求掺和得均匀细腻,还要考虑到混合变色的情况。”
不然部分颜料会和糯米浆反应,产生新颜色。
严尚书忧愁地捻着羊须胡,点头道:“的确试过,然效果并不理想,部分衔接处仍是存在瑕疵,尽管以手法遮掩过去,奈何薄弱处总是轻易损毁,久而久之,此物也就不流行了。”
江无眠看了下东西,问道:“不知严尚书是否想过直接打造模具,再行倒模,制作一整块,不加任何衔接?”
严尚书顿时看败家子一般看他,这东西倒模?
用不了多久买不上价的东西,光是制作费都不够开模的!
江无眠指了指他带来的清单,“严尚书请看,单是一处卫所便要数十个不止,您当是清楚如此之多的卫所处需要多少,再者,这是一笔长期买卖。”
只要定下了,日后就是兵部固定所需的教学资源,何愁销路?
严尚书眼底闪过精光,当然清楚这是一笔多大的买卖,两人并未达成最后的合作意向,这事儿还有的说——江无眠要的是多大,地形地势如何搭建,是要做几个先向哪一处供给,都有讲究。
不过只要严尚书松了口,日后再谈合作也不着急。
另外便是江无眠本身的宅邸,严尚书示意身后书童递上选址,笑眯眯道:“江老弟请看,此乃余尚书托付给老夫的,他近来忙得很,又是调度驿站又是忙于核算数目,实在脱不开身,便将此事交给老夫,恰巧你这宅院翻修也是老夫负责,正一起商量了。”
近来诸多小国来京,余尚书要安排住宿、准备回礼,还要忙着年底结算和明年预算、最重要的是江无眠等人抄家所得入国库,登记造册之事也少不得他过问。
加之李阁老有意推他入内阁,要叮嘱的也是颇多,恨不得一个人当成把个人用。
江无眠对此表示理解,前儿几日他就是这么忙碌的,恨不得一人分出几个人来处理事情,直到这年假一放,才感觉喘过气来。
正好过年,折腾折腾新房子,等他年后就要动工,半年内总能收拾干净,秋收前大约能入住。
到时他也算是在京中固定下来,谢砚行想在京中养老他都能有几分底气。
不然让一个年过半百即将告老还乡的师父跟他挤在租赁来的小院生活吗?
师兄弟三人之中,就他手里没个宅院给师父养老,这也太过寒酸了。
待到兵部侍郎做到头后,他手中的银钱应是能买得起一处宅院居住,不过那都是之后的事情。
此刻江无眠只是说出了几个条件,严尚书根据条件给了他两个选择,其中一个便是永宁街上那一处。
严尚书瞧他目光落在上面,笑着讲解道:“此地安静也安全,进出多是兵部与都督府之人。巧了,挨着的是白都督宅院院宅,这一处是老冯将军。”
朝中正当壮年的冯将军有一位,是京师大营的统领,小冯将军便是他儿子冯年,至于这位老冯将军,便是冯将军之父,当年随建元帝一路打过来的开国将领。
上次这位老将军露面还是肥料出世,那之后大都在庄子上荣养,不常在府上。便是回来住上几日也只喜欢和老家伙们下棋,对江无眠来说确实是个安静邻居。
最为关键的是,这地方距离京中近一些,路上不算拥挤,一早可以起得晚些,还能在家中用上一顿膳食。
冲着这点,江无眠心中本就偏斜的天平再度歪斜,一锤定音,就这个了!
严尚书的山羊胡一抖,唇角上扬,这地方好是好,但是面积也大,面积大,意味着翻修要的钱多,他能吃的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