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霄夺将打湿的毯子随手扔在座椅下,垂下眸子,看到他的手指不安的捏着毯子一角,好像害怕会被人随时扔下车一样。
牧霄夺想起自己当初带小孩儿回盛家时,他也是这样屁颠屁颠寸步不离的跟在自己身后,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怎么甩也甩不掉。
他那时才六岁,刚离开妈妈,就跟着一个陌生人来到了几千公里外的异乡,应该也是害怕被抛弃的吧。
他在这样记忆重叠的时刻,一如从前那般,把盛愿手中紧攥的布料抽出来。
不同的是,他这次覆上了自己的手。
五指收拢盈盈一握,牢牢扣进手心,什么都没说,又好像说了很多。
盛愿眼底一热,就在那么一瞬间,他再也包不住自己的眼泪,滚烫的一颗,砸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车一路向远方开,路的终点是家。
这个春天是多雨的,晚风繁荣,路也泥泞。
牧霄夺在云川最后的暴雨夜,捡回了一个小聋子和一只残疾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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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能带走你所有的苦恼,你的不安会随风消散吗?
如果你能成为我苦海的落幕,我能否活在新的阳光下?
倘若我问心有愧,倘若你心甘情愿。
第15章
傍晚,夕阳飘洒。
坐落于静湖湖心的壹号公馆四面环水,背靠广袤的草场和冷杉树林。远远望去,仿佛一座置于密林深处肃穆的教堂。
鸽群从门廊下斜飞穿过,跟随着下沉的光线纷纷回巢,洁白的鸽羽描着一圈淡金,落在满目白玉色的雕花建筑上。
缠着纱布的手指轻轻推开窗,裹着冷杉叶子和蘑菇味道的清新空气瞬时涌了进来。
前几日,云川气象局公布,这场持续二十几日的大雨终于迎来了停歇,这也是云川近五十年来最多雨的春。
朗日天晴,雨季终不再来。
盛愿从窗棂上拾起一根鸽羽,安静的站在窗口下吹风,晚霞在他的脸颊镀上一层清莹的微光。
从这个位置,恰好能看见金色湖面上漂浮的天鹅,站在楼底喂食鸽子的老管家,还有在他脚下蹦蹦跳跳捣乱,抢面包渣吃的咬咬。
盛愿真的在壹号公馆住下了,带着他的小狗。
鸽子简直烦死了这只嘴馋的多动症小狗,扑扇着翅膀啄它屁。股,咬咬被追得嘤嘤惨叫,夹着尾巴往老管家裤筒里钻。
盛愿在心里偷笑它,不自量力。
老管家忙拎着后颈把它抱进怀里,似有所感的看过来,眼眸昏沉,含着笑意。
他做了个右手食指向下指的动作,意味太阳下沉,紧接着竖起大拇指。
€€€€下午好。
初学者的手语动作往往是教科书级别的标准,盛愿的嘴角轻轻勾起一抹笑容,朗声回道:“下午好,黎叔。”
自从先生把小聋子捡回来,妥善安置在庄园后,短短几日内,壹号公馆的所有佣人、厨师和管家都学习了基本的手语动作。
诸如“你好、再见、需要我帮忙吗”之类的日常用语。
难为管家先生一大把年纪,还得记住这些动作。简单的还行,稍微复杂些就乱成了一锅粥,只见他表情认真,对着盛愿一板一眼比划了个四不像。
还好盛愿脑瓜聪明,半蒙半猜看懂了一些,歪头问他:“您说……有我的信?”
“……这个年代,怎么可能还有人寄信呢?”
管家拍拍胸脯:“信叔。”
€€€€因为是叔亲自放进去的。
盛愿半信半疑,旋踵离开窗前。
他轻飘飘的穿越莹白色的走廊,步子宛如蜻蜓点水,三两步跃下庄园前的几层台阶。
晚风吹拂起他浅色的发梢,深沉的暮色落进少年的眸,化开,荡起柔软的春水。
这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唐突的闯进了庄重刻板的庄园,他无疑是格格不入的,却也仿若电影中一闪而过的美好镜头。
住在壹号公馆的日子里,盛愿发现,庄园里点缀着许多别致的复古细节€€€€比如阁楼的蒂凡尼彩窗、画室里的三角钢琴,以及立在花园门前的白色信箱……
前些日子连绵不绝的大雨,使花园疏于打理,折损了不少花。
园丁正拿着小铲子,挨个铲除枯萎的植株,再在坑里埋上新的种子。
园丁剪下一枝白色的洋桔梗送给他,不熟练的比划手语:“花好看,你也很好看。”
“……谢谢。”盛愿难为情的接过花,脸颊飞上一抹红。
在壹号公馆,他遇见了此生最多的善意。
虽然知道庄园里的人都是得了舅舅的吩咐才会这样照顾他,但他还是对这难能可贵的片刻暖意抱有留恋。
盛愿将洋桔梗小心收好,伸手去拉信箱的小门,惊讶地发现里面真的躺着一张牛皮纸信封,封皮上写着几个字€€€€盛€€(收)。
住在充满复古情结的庄园,在某个夕阳绚烂的傍晚收到一封信,似乎是只会发生在电影中的情节,这样的巧合令他有种置身上个世纪的错觉。
盛愿抱着信和花回到房间。
他先去找厨师要了一个干净的玻璃瓶,灌上半瓶水,插。进几支洋桔梗,放在阳光下,看见纯白色的花瓣被晚霞描上一圈淡金。
做完这些,他才端端正正的坐到书桌前拆信。
自从那个雨夜被舅舅收留后,盛愿就再没见过他。
老管家说:先生次日一早就去了澳门出差,走的时候小少爷还在发烧,自然不记得他曾经去过房间。
算算日子,舅舅也快回来了。
盛愿小心翼翼的摊开纸张,寄信人的字形疏朗,带着力透纸背的笔锋。
【阿€€,最近在€€€€住的可€€€€€€,三楼的€€室和€€音房都是€€你€€€€的,不要太拘€€。
助€€器已经送回€€家,型€€很老,找€€零件需要一段€€€€,於是按照你的情€€重新配了一副,半月後寄回。
附:澳€€出差,路€€香港,在挑€€伴手€€€€方面不是很擅€€。我€€阿€€想要舅舅€€回去什€€?直接和管家€€,他€€€€告€€舅舅。】
手指抚过那遒劲的字迹,干透的笔迹在指尖染上了淡淡的油墨香。
他在这字里行间中确定了一个既定的事实€€€€舅舅和他一样,是香港人。
他们拥有同一个故乡,会说同一种语言,可即便知道这些,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
他与他依然是泾渭分明的云泥。
盛愿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唇角勾起小小的弧度。
哪有人会因为不知道买什么伴手礼特地写一封信啊……
虽然他和舅舅没有互相的联系方式,但是还有管家这个中间人,他却偏偏选择了这样耗时耗力的方法。
盛愿把信纸重新塞回信封,同茨戈薇庄园的那片玫瑰一起,夹进了书里。
不过这样也好,他喜欢实物存在的感觉。
即使以后离开,他也能时常把它翻出来,而不是空有一段虚无的回忆。
盛愿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慵懒的支着脑袋,漫无目的地望向庄园前笔直的长路,以及渐渐消失在长路尽头的夕阳。
即便他不久前才在壹号公馆住下,可心中却已经在悄悄倒数着离开的日期。
今天上午,牧峋发来了回复€€€€他同意退婚,并且会公之于众。
消息散播出去不久,盛愿罕见的接到了家人的来电。
他那妄想借此机会翻身的父亲,在得知盛愿一声不响的毁掉婚约后,大发雷霆,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盛愿全都无暇顾及。
€€€€他听说,这场史无前例的退婚,几乎遭到了牧家所有人的反对。最终出面的人,是舅舅。
盛愿和他本就毫不相干,唤他的那声舅舅,也只是因为牧峋和他之间的血缘纽带。
如今,婚约取消,仅剩的一条维系也随之断掉。
这声舅舅,似乎也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他知道,先生是因为心善才会收留自己。
自己无以为报,唯一能做到的,似乎也只是少给他添麻烦。
离开在即,盛愿心中并不是没有打算。
虽然脑袋里面顶了颗瘤子,耳朵也暂时聋了,但他能配音,画功底子还在。
于是,盛愿在短视频平台找了份纪录片配音的兼职。这份工作不用投入太多的情绪,只需要对着字幕念稿子,相比配广播剧要简单很多。
闲时,他也会给纹身店画底图,接一些商稿。
盛愿在心中暗暗发誓,绝对不会让那晚无家可归的事情重演,他不相信好运会再次降临在自己头上。
是以,他一点点的、笨拙的为自己能在这个社会独立生存积攒底气。
其实,他原本现在就可以离开的,除了不舍,留在这里的原因还有一个。
€€€€他想亲耳听到舅舅讲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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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舅舅从澳门回来的当晚,盛愿一直坐在窗棂下,望着路的尽头,等待着那淡金色的车灯映亮长路。
说来奇怪,舅舅原本预计明日返程,却在结束工作的当夜赶了回来。
随着零点越来越近,盛愿没来由的紧张起来,生出几分怯。
一开始,他还抱着咬咬一起枯坐。
后来,小狗睡着了。
最后,他实在抵挡不住困意,趴在桌子上呼呼睡了过去。
盛愿醒来时,天色已然黑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