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珠仪是香港本土人,从前当歌星时回过几次大陆,次数屈指可数。
她没特地学过普通话,这些年和大陆来的旅客接触多了,不知不觉就会了一点,但几乎没什么机会能派上用场。
盛愿躲闪似的低下头,他心跳得飞快,简直快从嗓子眼跳出去,血液在血管里的急速涌动,脸颊迅速飞上两片红。
洪珠仪慢吞吞的从摊位后走出来,她下台阶的动作颇为好笑,几乎是同手同脚。
两只沾着小番茄汁水的手在水洗褪色的牛仔裤上揩了一路,擦干净了也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反复的摩挲裤缝。
盛愿怯怯的看她,嗫嚅嘴唇,声音都堵在嗓子里。
洪珠仪已经被巨大的喜悦冲溃了头脑,以至于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半晌,她张了张嘴,问:“……饿了吗?吃不吃水果?”
她能体面拿出来,似乎只有那些干净新鲜的水果。
盛愿哽了下,忽然抬起胳膊挡住眼睛,伞应声落在地上,他站在雨里细细发抖,压抑的抽噎被雨声盖去了大半。
洪珠仪捡起伞,犹豫片刻,轻轻抬起手揽住盛愿清瘦的脊背,可一碰到他的温度,她的胳膊就忍不住收紧,半搂着他,声音抖得像筛糠,“快,进店里,淋雨该感冒了,妈……我去给你洗蓝莓吃……”
盛愿突然丢掉拎在另一只手里的礼物,扑进洪珠仪怀抱里哭出声。
他仿佛变成了小孩子,两只手用力攥住她的衣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有哪次比现在哭的更伤心。
洪珠仪忍不住红了眼圈,一下一下抚盛愿的背,她甚至能触摸到他的脊背清晰的骨骼,隔着布料硌她的手心。
洪珠仪心疼得直流眼泪,她的脑海里经常会浮现出盛愿小时候的模样,被好吃好喝养得胖乎乎的,活像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馒头,谁见到都会过来掐两下他肥嘟嘟的脸蛋。
哪像现在似的,这么瘦,连骨头都一清二楚。
盛愿的眼泪像开了闸,洇湿了她肩头一大片布料。
洪珠仪听见他委屈巴巴的埋在自己的肩上,语无伦次的说:“妈妈,云川一点儿也不好……呜呜也不对……舅舅特别好……”
洪珠仪温声安抚,用指腹蹭去盛愿脸上的眼泪。
她那原本十指不染阳春水的手,如今变得十分粗糙,附着一层薄茧,盛愿的眼角被她揉的绯红。
她吸了吸鼻子,问:“宝宝,你怎么找到妈妈的,是有人送你过来的吗?”
盛愿闷闷的“嗯”了声,不敢直呼舅舅的名字,拐弯抹角的说:“是舅舅,就是先生……嗯牧家的家主,我和他一起回来的。”
盛愿回头望过去,舅舅已经不在原地。
牧霄夺观望了很久,才放心离开。
加长劳斯莱斯驶过拥挤的街道尽头,缓缓驶离旺角和他的视线。
第43章
骤雨初歇, 霁月光风,山间云雾氤氲。
从山脚望去,那座置于群峰翠兰的山水间, 仿佛皇家行宫的建筑便是牧氏祖宅。
自香港英治初期至今约两百年, 这座占地五百亩的中式古宅屹立不倒,已成为地标性建筑。
宅门前的私路两侧种植着遮天蔽日的梧桐和悬铃木,将头顶的铅灰色天空框成一条笔直的线。
长路的尽头,雕梁画栋, 龙池凤阁,隐隐有荷香飘来。
家主已有两年多没回祖宅, 佣人们早早守候在门廊两侧,无声无息的和满目青灰色古墙融为一体。
通往牧氏宗祠的石径有四座圆拱门,牧霄夺步调缓慢的一一越过。
他走过的路上没有落叶,鞋底在穿越几道门廊后依旧纤尘不染, 笔挺的裤脚在风中细微摆动, 路过一扇扇古朴的门。
牧霄夺的脚步停在最后的屏障前,两扇黑漆隔扇门,那是唯一紧闭的大门。
色泽暗沉的纹路上流淌着火。药和陈旧的血, 迎接过牧氏历代家主的它才是这座府邸资历最深、最为沉默的老者。
望望山山水水, 而人去去, 隐隐迢迢。
经历物换星移, 唯有它长久的屹立于此,等候老家主牵引着年幼的继承人到来。
牧氏家族的薪火相传,迭代更替, 一个时期的落幕和一个徐徐升起的未知时代, 即将在这扇门后上演。
牧霄夺抬手遣退身后跟随的佣人,指端搭上渗冷的门锁, 用不着半分力气,牧氏第七任家主推开大门。
四方天地只剩幽静。
堂前,陈列在宗祠上的灵位,是为牧氏鞠躬尽瘁的历代家主。
因为有他们为家族呕心沥血,才造就了牧氏如今不可撼动的地位。
铭记老家主们的事迹,是年幼的继承者需要学习的第一课,那是独属于牧氏的千字文。
即便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他仍然熟烂于心。
牧霄夺迈步上前,取香点燃,双手合十,在青烟迷离后拜了几拜。
若干年后,他也会带领着一个稚嫩的孩童来到这里,把自己的毕生所学传授给年幼的继承人,直至他长大成人。
在某一个平淡的黄昏,新一任家主接过他肩上的权力和责任,学着他的样子,庇佑偏安富贵的牧家人,延续牧氏的辉煌。
而他会忠心地闭上口目,成为宗祠上的灵位之一。
这是他的宿命,自他降生于牧氏起便注定的宿命。
祭拜后,牧霄夺在祠堂稍作停留,四下里巡一圈,掸了掸衣角的香灰。
未久,他离开宗祠,身后的木门重新相阖。
“先生,老太爷在荷花池旁等您。”
牧霄夺沉声应下,脚步沉静的跟随空气中那丝丝缕缕的荷香,往西苑走。
西苑荷塘占地约五亩,一座圆拱石桥横在湖上。
塘中波光粼粼,盎然绿意的池心夹杂着几支亭亭玉立的荷,粉白色的花苞里,是一个亟待绽放的夏。
绕过碧荷塘前繁茂的烟柳,能看到一位耄耋老者独自坐在桥上。
那便是老太爷,牧€€。
“去过祠堂了?”老太爷虽年迈,却耳聪目明,循声看向来人,苍老的面容依然残留着大病初愈后的疲态。
牧霄夺清淡的“嗯”一声,不疾不徐走上桥,沉声问道:“怎么连轮椅都用上了?”
“你说得那是两年前的事。”老太爷眯窄了一双眼睨他,没好气的说,“我这种半截子入土的人,兴许连两年都活不到了,等你主动回来看我,估计就是我进棺材那天。”
类似的话牧霄夺这些年听得耳朵起茧,动不动就搬出一套要死要活的说辞威胁他,说话怎么难听怎么来,偏偏这招对他屡试不爽。
牧霄夺修长的身量背对荷塘,斜倚着桥梁,哂道:“催命还能催到自己头上。”
“我催命,别看那些人嘴上不说,心里面打的什么算盘我听得一清二楚。”
老太爷冷哼一声,面容不悦,“我现在还活着,可是挡了你那些堂兄堂姐们的好事。”
代代更迭,牧氏的支系不断庞大,手足都能相残,更何况这被利益侵染而变得并不纯粹的亲情。
牧霄夺随口道:“牧容礼和牧妍那边您不用担心,我从前派去的人早已打通内部,他们成不了气候。”
老太爷知他思虑周全,却也忍不住提点一句,“霄夺,你总留在云川和英国,可千万别对香港掉以轻心,毕竟大半牧家人都留在这边,他们可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集团,想从中分一杯羹。”
这话很快没了下文,老太爷也不知道究竟他有没有听进去。
如今的家主显然有自己的意志和决断,即便是他也不能轻易撼动。
牧霄夺兀自远眺波光粼粼的湖面,漫不经心的问:“我记得从前有枝并蒂莲,就在西南角,怎么没了?”
跟盛愿相处久了,牧霄夺的思维方式也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潜移默化,不想继续某个话题,就生搬硬转。
“前些日子下了场冰雹,估计给砸断了吧。”
“可惜。”
雨后风凉,老太爷顶风呛咳两声,佝偻的背显得几分萧索。
“唉€€€€我这些孙子孙女里,就数你最不常来看我,要不是我这次差点儿没回来,你估计还要守在云川不动弹。”
“您别折煞我,我为什么不回来您心里最清楚。”牧霄夺没什么情绪的说,“报喜不报忧的话您听多了,就以为天下太平。偶尔听两句真话,还能把自己送去抢救,活得越老越倒退。”
“我还不是为了牧家着想,如果牧海英那家子没在云川捅出那些篓子,我至于会这样?”
“您少给我添乱,就是最大的着想。”
老太爷忽然噎住,愣怔半晌说不出话。
他能感受到,牧霄夺的语气中带着隐隐愠色,言辞也不似从前那般顺自己的意,看来云川最近发生的变故,的确令他颇为疲惫。
老太爷不是爱踢铁板的人,不动声色转换了话题,说道:“兰世辉这一死,你也能省点心,暂时歇一歇,至少兰家那边不会再生出什么事端。”
老人如今的思维太过简单,认为人死了就能万事大吉,却不知道兰世辉的死为日后留下了多少祸根。
牧霄夺懒得费口舌跟他解释,将错就错。
“你这些年为牧家做的事,祖父都看在眼里,论家主,你做的比我够格。不过,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考虑自己的事了。”
牧霄夺充耳不闻。
€€€€这就是他不愿意回祖宅,每次途径香港都要遮掩行程的原因。
“我给你安排的人,你到底有没有去见过?”
“忙,没时间。”牧霄夺随口应付。
“就是让你去见见,也没说见了一定要结婚,你总这么拖算怎么回事?”
牧霄夺淡淡道:“利用别人感情的事,我做不来。既然不能给出对方肯定的答复,为什么还要耽误她。”
“你还没见过,怎么就这么肯定自己给不了回答。”老太爷寸步不让。
牧霄夺不愿再和他兜圈子,干脆利落截断话题,“您找我来要是只为了谈这事,我就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
老太爷偏不遂他的愿,慢吞吞续上一句,“每次都搬出这套说辞搪塞我,倒是把洪珠仪的孩子照顾得挺好,连回香港都要带着他。”
牧霄夺眸光犀利的看向他,“你连我都要派人监视。”
老太爷没有否认,直白问道:“你和祖父说实话,你从来不接触女人,究竟和那个孩子有没有关系?”
牧霄夺不知道他怎么能得出的这种结论,“我很早之前就说过,这是我个人的原因,即使没有他,我也不会考虑婚姻。”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你胆小到连一个孩子都要提防,他能对你产生多大的威胁。”他的声音清绝,不留余地。
这话不知道戳到了老太爷哪个痛点,他的声音陡然间变得狠厉,斥道:“你难道想一辈子不结婚,甘愿把家主的位置传给旁的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