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了解自己的内心以及情绪波动,深知他骨子里流淌的控制欲和掌控倾向,这是他被培养做家主必备的特性。
当事情不在他的意料之内的时候,掌控的欲望就会出现。
片刻后,牧霄夺旋踵返回楼上,仿佛知道自己此时的心境不适宜交谈。
一旦某些事情脱离他的掌控,抑或不安躁动的情绪超出他内心设定的阈值,后果便无法被预料。
往好处想,他可能会让盛愿收回刚才那些话,他就当做没听见,假舅舅和假外甥继续扮演名不正言不顺的家人,相安无事的生活在一起。
如果盛愿不同意,他可以让他永远闭上嘴,用锁链锁住他的脚腕。
整座壹号公馆都是他的囚笼,而这道笼,是他永远可以自由翱翔的天空。
谁也无法保证这些不会发生,因为他知道自己骨子里就是一个龌龊肮脏不入流的下等劣人,一颗消极的、虚无的心脏,被迫承受令人仰望的光辉,也改变不了本性的不堪与恶劣。
盛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心口蓦然传来剧痛,心脏好似被剜掉了血淋淋的一块肉,掉在他的脚边。
他痛到无法呼吸,深深弓起背,张口汲取空气,像一条濒死的鱼。
夕阳已坠入云端,唯余最后一抹盛大的余晖烧遍天空。晚霞的光充盈梦境般旖旎的红,挟裹着斑斓流金的色彩包裹大地。
许久,牧霄夺无声回到楼下,将那张卡放进盛愿的手心,若即若离擦过他冰凉的指尖。
“你汇进去的,还有舅舅放进去的,都在这里。”牧霄夺沉声道。
他毫无疑问是个富人,金钱,豪车,别墅……任何能用金钱衡量的物质他应有尽有。
可除了这些,他似乎再没有东西能给盛愿。
这满身的铜臭,实在配不上一颗赤诚的心脏。
“我不要您的钱。”盛愿着急给他塞回去。
牧霄夺不准痕迹的侧开身,躲掉他伸出的手,温声道:“家里的孩子独自出门闯荡,长辈理应是要支持的。”
“可是……”
“愿愿,别和我算的这么清。”
盛愿登时红了眼眶,他站在原地,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忽然垂下头,将整张脸埋进手心。
牧霄夺听见他低声的啜泣,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揉一揉他的发顶。
然而下一秒,手指却悬停在半空,无措的,颓然的,捏碎一把空气。
立场、身份、动机……这些他原本拥有的东西,再一次离他远去。
它们来自何方,最终将去往哪里,全部掩藏进牧霄夺没有四季的深黑眼眸,卷入他胸腔里吞噬一切的黑洞。
他的头顶,始终高悬着一副镣铐,链身刻满每一个牧家人的名字。
他将站在万人景仰的光晖中,迈入一条既定的路,一条没有岔口的直路,抵达众人所期望的未来。
而这条路,注定与盛愿背道而驰。
盛愿和他不一样,他早已跳出了画框,无拘无束,眼前的路是整片天空和旷野。
他是自由的,而牧霄夺,甘愿做他转身就可以栖息的树。
或许,哪怕牧霄夺终其一生也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他所渴望的,日复一日等待的,为世人所不齿的……
他无法宣之于口。
盛愿离开了,在那个晚霞绚烂的黄昏。
一个恩赐般的夏天结束了,无声无息,无踪无痕。
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平静。
像抚过旷野的安静的风,掠过他寂静的心湖,吹出了褶,又悄无声息的飘远。
待他发现时,风中已然卷上沁脾的凉意。
忽而立秋。
夏季周而复始,夏季到此为止。
第56章
次年€€春。
四月十五, 牧家老太爷牧€€溘然离世。
老者辞世的讣告,仿佛深海灯塔发出的返航信号,使散落世界各地的牧家人纷纷赶赴香港故居吊唁, 而这并没能给这个庞大的家族带来多么大触动。
那位年轻的家主早已掌控了整个家族的舵轮, 牧氏的未来和盛衰牢牢掌握在他的手中,家主的意志无人可以扭转,这是强大家族必要的规训。
香港一连多日阴雨,沉重的铅灰压在这座水木清华的祖宅上空。
葬礼结束后, 老太爷膝下的子孙后代穿越道道门廊,最终如一盘沙似的散去。
宗祠重归阒寂, 唯有牧氏的家主站在那里,久久没有离开。
地面没有阴影,白色雨花四下里绽开,丝丝缕缕的雨水漫浸了他纤尘不染的鞋底。笔挺的裤脚被打湿, 在风雨中飘摇, 像系在桅杆的帆。
良久,家主的目光从台前灵位落去正堂,那把他从前不屑一顾的家主椅依旧沉默而长久的矗立原地, 望尽了这个家族的兴衰更迭。
堂前凼凼积水被踩破, 阴影自下而上的漫延这把家主椅, 从指尖滑落的雨水坠在扶手, 又被一只骨感分明的手全然笼覆。
这把椅子曾经承载过每一任家主,而它现如今的主人,在继承家族九年后, 才第一次坐下。
他坐在檐下, 听淅淅沥沥的雨,那双沉静冷漠的黑眸, 无声落去台阶下的砖面,视线仿佛穿透了时间。
彼时,老太爷就坐在这把椅子上,手里捏着象征家规惩戒的牛皮鞭条,向下睨着跪在祠堂前的他。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被罚跪过多少次,烈阳下,雨夜里,抑或某一个平淡的黄昏……这些难堪的记忆已然被时间覆没,唯有膝上的疤痕替他记下了这一切。
当然,他被罚跪的原因也千奇百怪,更多时候不是犯了错,而是老太爷脑海里时不时蹦出了想要惩戒的想法,没什么特定意图,美名其曰磨炼继承人的脾性。
如今,他坐在这个位置,漠然的向下注视年少的他,像置身光与暗的两侧。
这是一种残忍的俯视,无论是对于那个面对权力无能反抗的曾经,还是拥有了权势地位却不得不以假面示人的现在。
他们真正渴望拥有的东西,终究握不进手里,只能在这无尽的束缚中任时光平白流逝,匍匐在镣铐下耗尽自己的生命。
他沉默着,秉直的身形向后倚靠,阖上双眼,满身潮湿与凉意的沉入他鲜少的安定。
一墙之隔后,林峥撑伞缓缓走来,默立门廊下的佣人纷纷向他颔首,他同样礼貌回给致意。
他的左脚微微有些跛,这是那场惨烈车祸给他造成的终生残疾,为了掩盖这点缺憾,他开始用上手杖,行走在伦敦街头,宛如一位绅士。
林峥在那两扇黑漆大门前停下脚步,轻轻叩了两下,隔着一帘雨问:“先生,黎管家给我打来电话,询问您这趟回国,要不要回云川待几天?”
檐下的人听见了,却没有答复,任由那道声音没入无边的雨声。
林峥没放弃,抬高了一点音量,“管家说您已经大半年没回云川了,也该回去看一眼了。”
“回伦敦”三个字还没道出口,接踵而至的下句话便干净利索的驳回了他的声音。
“他还说,壹号公馆的玫瑰盛开了,错过还要再等一年。”
牧霄夺缓缓睁开眼。
他抬眸望着头顶失去延展的天空,忽然,一点细小的黑影掠过严整的四方天,落进他的眸,像一粒石子丢进了湖。
黑影没留下痕迹,却被那双眸轻易捕捉到来过的踪影。
是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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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云川入冬不久后,林峥痊愈重新回到集团,继续担任董事长的助理。
能在牧氏做到这一职位的高级管理人员,都拥有着超出寻常人的洞察力和推断能力。
他本能察觉到,周遭一切似乎都在他住院的这段期间重新建立了秩序。
最直观的是先生的行事风格和办事态度,仿佛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从前那个疏冷寡情的“牧霄夺”。
封闭、自我、麻木。
他的话肉眼可见的变少,并且拒绝与工作无关的社交,不近人情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此外,牧霄夺可怕的工作精力不仅令公司的下属与合作方难以理解,也使林峥和谢昀倍感担忧。
他仿佛一个不眠不休的机械,处理工作和应酬几乎成为了他唯一的任务。
可即便在这样超负荷的工作状态下,他也从未在人前显露出半分倦容。
似乎他一生的任务就是为牧家耗干心血,血流尽的那一刻,他的生命也将结束。
他的精神内核充斥悲剧,是毁灭式的存在,而他的使命,就是一直走,直到走穿这条命。
靠药物强行进入睡眠已经成为了牧霄夺夜晚的常态,而那与日俱增的可怖剂量也使他的私人医生频频发出警告,如果再不减少药量,他很可能会一睡不醒。
这种燃烧生命的做法,很快使牧霄夺的身体遭到反噬。
不知从何时起,他患上了神经性胃炎。
但他自己根本不在意,三天两头才想起来吃一次药,酒自是不肯减少,烟更不必提,这种不尊重医嘱的治疗方式显然加剧了病情。
是以今年年初,当所有人都在阖家庆贺新年时,他在没有任何家人和朋友陪伴的伦敦医院,看了一场烟花。
说句不中听的,如果牧霄夺继续这样不要命的糟践身体,他绝对会成为牧家有史以来最短命的家主。
林峥有苦难言,担心医生一语成谶,牧氏可是有一任家主没能活过四十,先生千万不能步入他的后尘呐!
不过,他在这样的危机中隐隐生出一种感觉,好像知道病根出自哪里。
自从盛少爷搬出壹号公馆后,先生也离开了云川,并且再也没有回去。
而在这段时间里,每当被派去调查盛少爷近况的人返回汇报之后,林峥催他吃药都会格外顺利。
虽然先生表面不动声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像溅不起丝毫涟漪的湖。
但林峥知道,只有这一刻,他得到了稀有的、珍贵的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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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近一年,牧霄夺再次回到了壹号公馆。
他是壹号公馆的主人,却很少将这里称作家,好像这座彰显着身份地位的庄园,只不过是他名下数十套房产中平平无奇的其中之一。
壹号公馆依然保持旧貌,除了廊下的鸽子和湖里的天鹅多了几只,其余依旧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连花园那张白色的秋千椅也没有收起来,园丁悉心维护着,只有些不易被发觉的开裂和掉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