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霄夺一向难以招架盛愿的眼泪,他应该是水做的吧,不然眼泪怎么会永远流不干。
盛愿的眼角被他的指端揉得红,皮肤薄的像纸,仿佛能滴下血。
牧霄夺漠然垂下手,将身侧的被子向上拉,盖住他大片雪白的身体。
“舅舅……”
“嗯。”
盛愿埋进他的颈窝,声音发闷,断断续续的说:“我穿成这样,您不觉得……恶心吗?”
闻言,牧霄夺的眉心稍有收紧,即便知道和醉鬼讲道理没用,还是耐心和他说:“谁都没有资格随便评价别人的喜好,同样的,也不需要为了讨好别人一味的改变自己,约束自己的本性。从生到死,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任何人都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他的声音低沉,这么平静地讲话时,仿佛连胸腔都在共鸣,沉沉的,像低吟的大提琴,熨帖而踏实。
盛愿忽然就很想不顾一切的和他坦白,对他说€€€€我比谁都想以原本的姿态站在你面前,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但凡知道,你都得被那个冲破云霄的指数吓晕!
但是不可能,下辈子吧。
或许积攒一生他才会有坦白的胆量。
盛愿一无所有,他的爱是最拿得出手的东西。
那一年,他二十岁。
他想: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最长久的爱,大概是迷恋。
他悬停在忧郁的爱欲里,似乎无事可做,唯独破碎地疯狂地沉沦地爱着他。
他水波荡漾的眸中流淌着细腻的爱意,像不该被夹在扉页里的一首情诗。
他近乎哀求的,哑着声音唤他“舅舅”,央求他:“您不要和别人结婚……好不好?”
牧霄夺心下一窒,“我不会和别人结婚,你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话?”
盛愿微微弯了弯眼弧,眼睫扑闪地恍若翩飞的蝴蝶,睫毛在眼底拓下一片深深的阴影,将他的笑意拉宽扯深。
他莫名其妙的摇摇头,似是不信,而后阖上眼帘,脆弱的心弦似乎终于被酒精击溃。
徒留牧霄夺一人浸在无边的夜色中。
许久,红裙被褪掉,连同那顶长长的墨色假发,一起落在地板上。
牧霄夺从不承认自己是正人君子,也断然做不到在此刻仍旧心无旁骛。
那小小一团雪白的身子,像剥了皮的荔枝,嫩得能掐出盈盈的水。就这样乖巧的蜷缩在他深色的床铺中央,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夏季接近尾声,距离那场开颅手术,已经过去三个多月。
盛愿的头发长长很多,小巧的耳尖藏在碎发下,露出白皙的一点,臂弯里稍稍侧了点脸出来。
他的背线微弓,后腰深深地塌陷下去,尾椎漂亮的弧线向上,是纤薄的腰肢。
菩提子的红,羊脂玉的青,柔肤的白……万般旖旎色彩杂糅在一起,令黑夜也不再纯粹。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下一刻,牧霄夺沉沉俯身,将那条银亮的项链系上他的颈项,月牙吊坠落在他锁骨的凹陷处,像月光坠进了湖。
他低着眸看盛愿,直白的视线将他描摹。
吻像一片花瓣,无声落在眉心。
第55章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然调换成日落, 晴好天里晚霞纯粹,夕阳仿佛被揉碎了铺开来。
所剩无几的酒精挥发殆尽,迷蒙中的人随之醒来。
两片薄如蝉翼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 盛愿费力掀开, 眨着不甚清明的眼,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目光呆滞,脑子一团浆糊, 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盛愿二十年来第一次经历宿醉,这新奇的滋味对他来说简直是折磨。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自己从沼泽一般的床铺里拔出来, 才发觉,自己这一觉竟然直接从昨晚睡到了次日下午。
眼前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全身零件都像被拆卸重组了一番, 他不得不撑着头缓劲, 挨过这阵子不适。
他垂眸,看见自己身上舒适的睡衣睡裤,沉睡的记忆仿佛一下子被唤醒, 昨晚在这张床上发生的事, 铺天盖地的卷涌而上, 浪潮一般裹挟了他。
盛愿像煮熟的虾一样瞬间从头发丝红到脚尖, 不堪忍受似的,将脑袋深深埋起来,手指攥着身下床单, 指尖用力到泛白。
疯了, 彻底疯了。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盛愿独自在房间经历百般自我折磨,剥一层皮, 落一地血,最终还是稳下情绪,推开门走出房间。
他的脚步虚浮,脚底像踩着一团云,每走一步都仿佛将要从云端坠落。
“看来你昨晚睡得不是很好。”一道冷静的声音蓦然响起。
盛愿心下一窒,循着声音落去目光€€€€
窗口下的秉直身形意态疏懒,熨帖的白衫染上黄昏的余晖,光影斑驳,像蹭了一身锈迹。
牧霄夺倦倦的起眸望他,一双令人钦羡的长腿慵懒交叠,倚坐单人沙发,膝上放一部笔电,鼻梁上架着一副黑金丝半框眼镜,手指还搭在键盘上,似乎正在处理工作。
盛愿难以启齿的咬着唇瓣,觉得自己现在连呼吸都是错的。
他顶着那道如有实质的直白目光,慢吞吞向客厅挪蹭,坐在离牧霄夺最远的沙发一角,头皮一阵发麻,像被密密麻麻的蚁啃食。
今早,趁保姆还没来得及收拾房间,牧霄夺去了盛愿的卧室,只一眼,就令他怒火中烧。
那几个倾倒在地的空荡酒瓶,使他脸色不悦一直持续到现在,家中佣人看见庄园主这张阴翳的面容都纷纷避让。
牧霄夺不动声色,指端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键盘。
他自我感觉对盛愿的管束很宽松,几乎可以称得上纵容,昨晚的事情发生后,他不禁怀疑,这般同以往完全背离的教育方法,是否出现了错误。
牧霄夺唯一的亲外甥,牧峋,大概八九岁时,他的母亲牧海英被调任他省短暂任职一段时间,父亲随母亲一同前往。
彼时,牧海英和牧霄夺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僵化,于是她的弟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寄养儿子的第一人选。
牧霄夺刚到国外留学不久,学业清闲,同意将牧峋从云川接到英国,留在自己身边照顾。
对于牧峋的管教,牧霄夺自认不及祖父当年对他一半严格。
然而,这短暂的半年却成为了牧峋的童年噩梦。
他经常半夜偷偷给母亲打电话,威胁她赶紧回来,不然他就要跳泰晤士河,等着你的儿子变成一具浮尸吧!
最终,河没跳成,告状没用,牧峋在舅舅身边老老实实待够半年才回到了国内。
直到现在,他见到舅舅依然犯怵。
但面对盛愿时,牧霄夺的耐心好像永远不会告罄,一味的放纵和准许,只对于他不尽如人意的身体状况立下了很多规矩。
盛愿却仿佛吃定了他,视规矩于无物,而他也频频做出与“牧霄夺”应该表现的倾向背道而驰的选择。
其中的缘由,他心知肚明,却无法言说。
盛愿眼神飘忽不定,拘谨的坐在角落,顶着巨大的压力开口:“舅舅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没走。”牧霄夺的声音冷静漠然,安静的冷感,像山川地底深埋的冰息。
“哦。”
尽管盛愿竭力表现自然,牧霄夺依旧轻易看出这场宿醉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折磨。
“胃疼还是头疼?”他问。
“唔……都有一点……”
“活该。”
虽然很想让他借此长长记性,但到底还是心软。
牧霄夺起身去了厨房,片刻后,端回一杯温热的蜂蜜牛奶。
“把它喝了,会好受一点。”杯子放进盛愿手里,牧霄夺没走,在他身边坐下,抵着指骨,无声看他。
盛愿乖顺的双手捧起杯子,小口啜饮,偷偷觑着牧霄夺阴沉不定的面容,温声细语的问:“舅舅……我昨晚应该没做什么丢人的事吧?”
牧霄夺以为他喝断片,冷静帮他回忆,“如果你认为跑到别人房间耍酒疯不算丢人的话,那你昨晚确实做得很不错。”
盛愿心虚,抬不起头。
这两句话道出口之后,便没了下文。
他们心照不宣的对那条裙子和假发闭口不谈,仿佛从未出现在记忆中,成一段埋藏在心底的幻梦。
摒去脑海中千万嘈杂的嗡鸣,日落的下沉光线逐渐覆没盛愿的心腔。
某些话,就在这样简单的平静中,毫无征兆的说出口。
“舅舅,我最近在外面找到了房子,打算搬出去住了。”
牧霄夺罕见的怔了一秒,而后沉声向他解释:“如果你是对昨晚的事情感觉难堪,其实那没关系,谁都会有喝醉……”
“不是,我不是突然冒出这个想法的。我住在庄园的这半年多,确实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所以,我觉得我是时候该离开了。”
盛愿不过心的笑,垂眸注视着他的尾指。
牧霄夺皮肤偏白,即使那枚尾戒忠诚的陪伴了他十几年,也只留下了一道浅到几乎无可察觉的痕。
想必很快,这道经年累月的痕就会彻底从他的手指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更何况一个无足轻重的,只陪伴过他一度春夏的人呢?
“我没有觉得你是麻烦。”牧霄夺说。
盛愿点点头,用力掐着手心,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漠绝情,“我知道,可即便这样,我也不想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是我自己的原因,和您没关系。”
牧霄夺从前极力想避免发生的事情现在正在以最平淡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而他没能在盛愿清绝的话语中挖掘到丝毫可供他挽留的余地。
最近这几天,盛愿放在他这里的银行卡频繁收到汇款信息,每一笔面额都不小,这个孩子似乎把他这半年挣到的所有钱都汇了过来。
从收到第一次汇款后,牧霄夺便料到他们之间会出现这种局面,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竟会来得这么快。
“我上次离开庄园,走得很急,没来得及和您见一面……所以,我这次想和您认真道别。”盛愿淡淡道,他第一次使这个精明的商人为自己哑然。
牧霄夺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