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霄夺不懂他们年轻人的话术,开车回到公司,短暂整理近日本部积压的事宜,又换了身装束。
晚餐的餐厅订在红府,依照洪珠仪的口味点了一桌云川特色,她面对这种场面一开始还有些局促和拘谨,同牧霄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点到为止。
热菜上桌、酒过三巡,多喝了几两她就敞开性子,粤语普通话轮换着讲,想到哪里说哪里,又端起酒杯开始灌人酒。
盛愿默默小口喝着丝瓜芦荟汤,是这席间唯一一个不喝酒的人,他看洪珠仪那副架势,势必要把人灌醉,忍不住在桌下戳了戳身旁的人,小声说:“你不要喝太多。”
牧霄夺淡然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背,算作回应。
结束后已经是凌晨,市区不知哪里放起了烟花,天幕上霞光映人,声势浩大,是市政府批下的烟花表演。
盛愿扶着洪珠仪走下红府的台阶,她早些年在舞厅混迹,酒量并不差,却也不比牧霄夺常年应酬。
牧霄夺站在风里,倚着车门独自吹风醒酒,他被洪珠仪不知深浅的一杯杯白的红的灌得头晕,自顾自开门去了副驾驶,把手里的钥匙甩给盛愿,“试试你的车技。”
盛愿忐忑不安的紧握迈巴赫方向盘,提醒两人系好安全带,坐在这辆车的驾驶座,竟然比在妈妈面前出柜更紧张。
一路上油门不敢踩,迈速表没上过五十,打错了三次雨刷器,终于有惊无险的将两人送回家,下车的时候腿都软。
洪珠仪沾床就睡,连刚做好醒酒汤都没来得及喝,盛愿只能帮她脱掉鞋,把被子盖好,关上门离开客卧。
盛愿有些担心牧霄夺的病,“胃疼不疼啊……妈妈灌酒的时候你干嘛都接下来,直接说你胃不好不就能少喝几杯。”
牧霄夺坐在沙发上,桌上是喝了一半的醒酒汤,闻声偏头看他,深黑的眸中熏着浅浅的醉意。
“你常吃的胃药是哪种,我下楼去买……”
话没说完,牧霄夺忽然伸出手,把盛愿拉到自己的腿上坐下,双手环住清瘦的腰肢,不言不语的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
“怎么了?”盛愿任由男人抱着自己,手指缠绕他的发丝,听到附在自己耳边沉闷的声音,没来由一句“太早了。”
“什么太早了?”
“我原本想的是在交往一段时间之后,筹备好一切再正式见你的家人,不是像今天这样兵荒马乱的。”
“你已经做的很好啦。”
男人身上鲜少显露的空泛失意,令盛愿微愕。
他以为牧霄夺这样时时刻刻保持理性和凛然的人,大概永远不会拥有这种情绪,也从未想过,这位手中分分钟上千万流水过账的大老板,竟然能站在他这间狭窄的小厨房里做着伺候人的活,又惊讶于他不发一言的迁就。
他想:牧霄夺和他在一起后,好像变得普通了。
他不知道这对于牧霄夺来说究竟是好是坏,复杂的心思从一颗红得发紫的车厘子游走,不着边际的想到他们之间巨大的身份和地位差距,这条不可跨越的鸿沟里,是不是永远都是牧霄夺在低头迎合他。
趁着男人鲜少喝醉,盛愿坏心思套他的话,“那你和我说说,你的计划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牧霄夺沉沉一笑,贴着他的耳垂,微热的气息沿着他颈际溜下去,“你不知道的多了。”
盛愿暗道:一身商业机密的董事长就是不一样,嘴巴严得很。
片刻后,男人深沉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响起€€€€
“我还要娶你。”
第68章
洪珠仪来去自由, 像一阵风。
金港洪三爷是个硬骨头,养出了个钢筋铁骨似的女儿。
因为不同意洪家安排给自己的商业联姻,洪珠仪在酒局直接掀了男方的桌子, 和干爹决裂, 当夜收拾行李离开了祖宅。
洪三爷拉不下脸,倒也真舍不得这个女儿,本想等到她服软,没成想她真的靠一把好嗓子闯出了半边天。
二十年前, 洪珠仪从酒吧驻唱一路做到香港红舞厅的歌星,个人专辑、唱片、光碟频频发行, 知名电影请她露脸,几首金曲甚至传唱进大陆……而她却在此时突然宣布退隐,从此神龙见首不见尾。
无论是不顾众人反对生下盛愿、在事业上升期选择放弃前程、还是不惜变卖财产治疗生病的孩子……在别人看来似乎都是女人一拍脑袋决定的专断独行。
说她不长脑子、说她想一出是一出最终毁了自己,却没有人活的比她更加自由。
离开红舞厅之后的几年, 大概是洪珠仪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盛愿是一个能经常给她带来各种惊喜和幸福感的孩子, 从咿呀学语的小婴儿逐渐长大,变成寸步不离的小尾巴,乖巧懂事, 漂亮的像个洋娃娃。
有时候, 洪珠仪看着他乖乖的叫妈妈, 时常觉得这个孩子的到来对自己来说或许是一种恩赐, 是她在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中最渴望得到的真心,而缺席盛愿的成长,是她最后悔却也无奈的事。
面对盛愿时, 洪珠仪总是觉得缺憾、觉得亏心, 不敢多停留,仿佛多看一眼会有果报。
次日, 她便启程去往法国。
洪珠仪如今的男友Lucas是一位来自法国的摄影师,她忧虑了很久才迈出这一步。
她打算陪Lucas回到家乡,顺便在周围的城市逛一逛,年底会和男友一起回云川,陪盛愿过年。又说,愿愿现在有先生悉心照顾,她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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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牧霄夺出差前往墨尔本。
牧氏集团旗下的材料公司和封测公司于2026年初已经正式提交了IPO进程,公司坐拥金石、中国互联网投资基金等一系列豪华VC/PE阵容,几度创下该行业最大单笔私募股权融资纪录。
如今,牧氏用这些资金持续开疆拓土,工作量比平日增加数倍不止。倒真让人觉得查尔斯当年那句话是对的,牧霄夺真是想把全世界的钱都挣到手。
去机场的路上,盛愿一路有说有笑,小嘴絮絮叨叨,好像和他有说不完的话。牧霄夺只能趁盛愿转换话题的间隙把吸管塞进他的嘴里,让他喝点水洇洇嗓子。
车子平稳驶下立交桥,远远望见机场的航站楼,盛愿强忍一路的情绪顿时崩溃,上一秒还好端端,这一秒又忽然情绪低落,不一会儿,角落里传来小声的啜泣。
停车后,司机极有眼力见先一步下车提行李,站在航站楼门口,为车内的两人留足了空间。
牧霄夺捏着盛愿尖尖的小下巴,稍微用点力令他把脸扭过来,见他已经悄无声息红透了眼眶,沉声问:“怎么了,舍不得?”
盛愿弱弱瞪他,压抑哭腔小声埋怨,“你说话一点都不算话,明明和我保证过好几次会多陪我,但是你每次都做不到……”
牧霄夺揽过他的腰肢,轻轻松松把人放在自己腿上,抽出一张纸巾帮他擦眼泪。盛愿的皮肤薄的像纸,稍微用点力就透红,看着更委屈。
“谁家的小朋友,怎么越大越粘人?”
“我讨厌你,不回家的男人……”盛愿扭头不看他,只留给他一个气鼓鼓的后脑勺。
牧霄夺不由得失笑,放轻声音哄:“盛小愿,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哪次出差没说过让你陪我一起去,你总说自己有工作拒绝我,是不是在冤枉人?”
提起这件事盛愿就气不打一处来,气鼓鼓的抱怨:“都怪那家烦人的外包后期,催了好几次进度动也不动,到现在一集都没送到我手上,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和这家公司合作……以后我一定要有自己的工作室,自己当老板,谁都不能要求我加班。”
说罢,盛愿抢过纸巾胡乱擦了两下眼睛,恶狠狠把纸巾揉成一团,好像攥得是外包公司那个总踢皮球的老板脑袋。
牧霄夺感觉他这副气呼呼的小河豚模样太可爱,忍不住在他的侧脸轻轻啄吻,“那一定是我们家阿愿太重要,公司离开你转不了。”
盛愿皱眉,对男人哄小孩似的语气十分不满,“你们当老板的是不是经常用话术pua自己的员工,这话怎么和向笙说的一模一样?”
“除了你我还哄过谁?”
“哼,谁知道呢。”盛愿偏头望出去,司机两耳不闻车内事,那副尽职尽责的模样让他蓦然感觉难为情,烧红了脸,挣扎着想从男人腿上下来,“好了,你快走吧,我没事了……”
牧霄夺却不依他,稍稍用力将人桎梏在怀里,低头追逐他莹润的唇。
“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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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新年,云川气温骤降,空气像流动的冰冷玻璃,淬着四九天的冷。
盛愿的身体孱弱,在冬天最容易生病。
年前他不打算再接工作,经网配的朋友推荐,在书房置办了一套小型录音设备,不要紧的工作就留在家里完成。
安装线路的时候,盛愿在杂物箱里翻出了几盒从前的颜料,干硬的色块凝固在塑料壳里,还有几支掉毛的画笔,他呆呆看了许久,才发现自己真的好久没有画画了。
想起自己从前的同学们,十个里有九个都转行去做了其他工作,唯一一个继续从事美术行业的人,大概只剩下子承父业的宋秉辰。
他依稀记得自己收到梦寐以求的美院录取通知书时,许下的愿望是成为人尽皆知的大画家,如今这个梦,似乎在与他渐行渐远。
盛愿默默将干涸的颜料一盒盒进垃圾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生活的压力下,有谁能够不受浪潮裹挟,一如既往追求自己的梦想呢?
后续的日子,盛愿亲自和《斜阳》资方谈判,在他的强硬要求下,制作组终于同意和后期外包公司解约,重新换了一家。
新公司效率十分给力,不出三日,前两集已经连夜赶制完成送到了他手上。
不出门的时候,盛愿乐得轻松,朋友们年底都在赶业绩,他每日过得比谁都快活。
百无聊赖时,他偶尔会钻进厨房研究他的黑暗小果汁,调出一杯四不像,或者穿着毛茸茸的连体睡衣,窝在飘窗的毯子里,抱着平板和牧霄夺打视频。
墨尔本正值夏日,窗外正是一片浓稠绿意。
光被百叶窗切出无数影子,一条一条,刀刃般割开男人的身体。
牧霄夺衣着单薄,面容冷逸俊朗,鼻梁架一副平光眼镜,笔挺熨贴的西装裤脚在黑暗里,眉眼浸透光中。
他将手机立在电脑旁边,时不时抬眸瞟去一眼,手指搭在键盘上轻轻敲击。
盛愿天生不爱和人打交道,但是不孤僻,骨子里怕寂寞。
小狗窝在他的身边晒太阳,他听着视频里传出有节律的键盘敲击声,专心忙碌自己的工作。
这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达成的某种约定,每日都要保持见面,虽然不怎么聊天搭话,但视频经常一打就是几个小时。
趁着牧霄夺短暂的闲暇时间,盛愿也搁下手头的工作,他被太阳晒出一身暖意,懒洋洋趴到平板前面,问:“舅舅,你今年能陪我一起过年嘛?”
阳光温暖的午后,盛愿的皮肤白皙莹亮,从眉到鼻梁漂亮而光泽,圆润的眼睛明亮如冰凌,眼角翘起一弯可爱的弧度,垂眸时单纯清甜,抬眼时却天生带一点勾人的意味。
牧霄夺微低着眸,定定看他,回答得颇为谨慎:“我可不敢随便保证,万一临时出了差错,某人又要开始和我闹脾气。”
盛愿十分无理的威胁他,“我不管,如果你不答应,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给你打任何一个电话,也不会接你的电话,你回云川之后也别想见到我。”
“小窝里横。”牧霄夺哂他。
牧霄夺是一个并不在意过节的人,这些节日对于他来说或许只是公司比较空旷、人员调配不方便、消息传达不及时的一段时间,记忆中也没有留存关于新年的任何片段。
但这一次的新年,似乎因为盛愿的到来而变得不一样,竟让他也隐隐生出些许期待。
盛愿正想反驳些什么,手边忽然来了电话,不得不将话音收了回去。
他拿起手机,笑意盈盈的嘴角在看到联系人的那一刻时候缓缓变得平直,眸中划过复杂的情绪,犹豫片刻,接通电话。
“喂,哥哥……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盛愿眉心微蹙。
这两年来,盛白港联系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从老宅搬出去后,他也没有回去看过。
“你现在在云川吗?”盛白港素来沉稳,此刻的声音却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绷紧,身边断断续续的传出很多嘈杂的噪音。
“……在,怎么了?”
盛白港微顿,继而说道:“爸可能不行了,你要来医院看他一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