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愿的大脑一瞬间空白,他以为自己平静的回复了盛白港,但其实没有。
手指渐渐滑落,按下红色的挂断键。
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的指尖,每一颗光点都像柔软的刺扫过皮肤,令他的一切渐渐回到真实的世界。
第69章
盛愿将车停在住院部楼下的停车位, 熹微的阳光透过窗,落向搭在方向盘的指尖,莹亮得透粉, 却隙出凛冬四九天的霜寒。
一旁的手机响了几声, 盛白港发来了父亲病房的位置,是夹在密密麻麻的验证码里唯一一条有实质内容的短信,估计连大哥都没想到,他和自己的弟弟除了号码之外没有任何的联系方式。
盛愿回了一句“在路上”, 而后将手机倒扣,看窗外斜斜的日头。
一盏冬日的夕色, 萎靡不振的懒耷在西山尖。山下,是结了冰的湖泊,带着一丝即将崩塌的隐患。他迈步向短信里的地址走去,每一步仿佛都能听见脚下冰面断裂的细微声响。
莹白色长廊人影匆匆, 脚步纷杂, 充斥着医用消毒水的味道,薄薄的一次性口罩显得徒劳。
盛愿从前是病房的常客,几乎住成了VIP用户。
这两年, 他虽然没怎么踏进过医院, 闻到这股味道却还是止不住的心悸和反胃。
“大哥。”声音从口罩下面传出, 有些发闷。
盛白港坐在病房前的长椅, 膝上搁一部笔电处理工作,没什么情绪的道一声“来了”。
“嗯。”盛愿透过门板的玻璃向里觑了一眼,没打算进去, “爸爸生的什么病?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骨癌, 年初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医生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 大概意思是可以准备后事了。”盛白港语气冷淡,仿佛正在谈论的是别人的父亲。
盛愿点点头,手指搭上门把手,“我进去看他一眼。”
白晶在病房守着她的丈夫,女人坐在窗下的软椅,披着一条鹅黄色的披肩,头发编成一股垂在左肩,清冷的面容神色淡淡,几乎看不出任何悲伤的情绪。
听见盛愿礼貌的问候,也只是轻轻颔首,手里的书翻过一页。
病床上的盛云洲仅仅插着氧气吊一口命,淤堵的血管已经推不进去任何药物,床头的血氧监护仪记录着他即将迈向生命终点的最后体征。
盛驰野趴在父亲的身上哭个不停,眼泪打湿了白色的被罩,肩膀抖得像筛糠,那是唯一一个为父亲的即将离世伤心欲绝的人。
盛愿不禁在心底一哂,隐藏在口罩后的弯起的唇角若有笑意。
他在这些人身边生活了十几年,深知这个家委实没有半点家的样子,而面对亲人即将离去时骨子里一脉相承的冷血,却又将他们紧紧维系,至少在此刻,他们比从前的任何时刻都更像一家人。
十多年前,自从盛云洲将自己的私生子带回盛家后,这个家就已经变得四分五裂。
平静如一朝打碎的镜子,再不能恢复如初。
盛愿刚刚到盛家的时候,白晶已经怀孕七个多月,面对丈夫的不忠她只能忍气吞声。生下盛驰野后,她患上了产后抑郁,精神状态一度崩溃,甚至有过轻生行为。
盛白港将母亲的独自挣扎看在眼里,或许从那时起,他便开始隐隐记恨盛云洲和他的私生子。
和大哥一样,盛愿也记恨他的父亲,比起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不公,他更加无法原谅盛云洲的欺骗给洪珠仪造成的痛苦。
因而这个家的所有爱意,都以一种倾斜的方式倾注给了刚刚出生的盛驰野,在众人的溺爱中长大的孩子,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他们此时此刻的冷漠。
盛云洲的放纵享乐,造成了两个家庭的痛苦,置身漩涡的人却从未有过后悔和自责,沦落到如今病榻床前无人可依的地步,也是报应。
盛愿远远看向病床上的父亲,只一眼便迅速收回视线,旋踵离开,是真的打算象征性的露个面。
转身之际,老人气若游丝的声音却突然将他唤住€€€€
“……小愿。”
盛愿脚步微顿。
白晶得了盛云洲的眼神,走到病床前,牵起哭得两眼红肿的小儿子离开。盛驰野顶着两个灯泡眼和盛愿擦肩而过,想瞪他都没法瞪,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声带哭腔的“哼”。
盛愿觑了他一眼,没多给眼神。
大概是从小就感应到盛愿和自己的血脉中流淌着不同的基因,盛驰野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小婴儿时就极为不待见他的二哥,一见到他就哭,刚学会走就举着小拳头打他。
在盛愿的印象中,自己被惩罚得最狠的一次,就是因为他碰了这个家里最不该招惹的人。
具体的前因他忘了,只记得盛驰野冲上来撕他的画,他简直讨厌死了这个烦人的弟弟,下意识用力推开,把人从沙发推到了地板。
“砰”的一声,惊动了家中所有的佣人。盛驰野嚎啕大哭,顶着额头的大包去和白晶告状。
于是,盛愿被女主人打了一顿,关在地下室里不给饭吃不给水喝。盛云洲只是象征性劝了两句,便任由妻子为小儿子出气。佣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心照不宣的埋头干活。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盛愿身体不好,根本受不住这种折磨。
最后,是盛白港调取客厅的监控,看清了整件事的缘由,才把发了高烧的小孩从地下室里救出来。
从那天起,盛愿开始变得察言观色,既然反抗会招致惩罚,逆来顺受或许能够免于一些皮肉之苦。
检测器有节律的“滴滴”轻响,盛愿迈步走到床前,拉开椅子坐下,身后的病房门一开一合,只剩下这对陌生的父子。
盛云洲瘦得皮包骨,蜡黄色的皮肤像一层油纸粘在骨头上,血肉都已被消磨殆尽。
他仿佛陷入了另一个流速的时间,不过短短两年过去,就仿佛老了几十岁,老到盛愿几乎不敢认。
盛愿虽然对父亲没什么感情,但看见他被癌症折磨成这幅模样,还是忍不住移开眼,注视着显示屏上起伏不定的心率,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你哥哥让你来的?”盛云洲问道,老人强撑着一口气,声音像是从已经干涸的牙膏管里硬挤出来的。
盛愿低低的“嗯”一声,回复的话比他的问句都简短。
这个孩子看似温吞,实则有种别样的坚韧在骨子里头,无论心中有多少算盘思量,面上永远不显,温温然的时候,单纯得像一张白纸,藏起来的另一面却是密密麻麻的白底黑字。
盛云洲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对盛愿太过亏欠,可人在弥留之际,应该说些什么。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推心置腹的父子,临到最后,也只剩下无言以对。
黄昏斜晖在床畔渐渐推移,盛愿的眼睫浸在愈来愈沉的阴影之中。
分不清是光线被越筛越少,还是眼珠越来越昏沉,盛云洲逐渐看不清他的眼神。
“你去见过你母亲了吧。”
这话甫一开口,盛愿终于有了反应,淡声道:“她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不要再提她。”
“你恨我吗?”
盛愿语气漠然,像柔软的蛰刺,“恨也是需要花费很多精力的,我现在有了更加珍惜的人,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
“刺啦”一声,凳子腿蹭着地板向后退了几分€€€€
盛愿再听不下去,倏然站起身,清亮的眼珠像淬冷的冰棱,黄昏的余晖晃碎进去,激荡不起半分柔软。
有些话,最需要的时候不说,过了这个期限,也就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
“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让小野进来陪你吧。”撂下这句话,盛愿径自离开,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盛云洲躺在病床上用尽全身力气喊他的名字,检测器发出急促的滴声,盛驰野推门闯进病房,哭喊着唤来医生和护士。
盛愿没有一瞬回眸,他早就什么都不想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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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医生竭力抢救,盛云洲还是在当夜离世,整个走廊都回荡着盛驰野撕心裂肺的哭声。
父亲的后事由盛白港一手操办,盛愿作为家中次子,在一旁帮衬大哥。
当夜,他开车把伤心欲绝的盛驰野和白晶阿姨送回老宅后,又去殡仪馆处理盛云洲火化入殓的手续,几乎一整夜没阖眼。
盛家的产业在盛云洲手中彻底败完,然而盛白港的独立公司却发展得如日中天,因此葬礼上有许多从前盛家的合作伙伴前来吊唁,顺便和盛白港攀谈。
盛愿并不打算在葬礼上露面,远远看见父亲的骨灰盒下葬后,便和大哥说了一声,准备开车回去。
盛白港不同意,指了指盛驰野身前的位置,说:“你是家里的二少爷,哪有不参加父亲葬礼的道理。”
“不了。”盛愿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语气轻飘,“从前一直被藏着掖着,大大小小的公共场合都没露过面,葬礼上冷不丁跳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二少爷,岂不是要把别人吓一大跳。”
盛白港冷然注视他,面色渐沉。
盛愿却装作没看出来,温温然道:“我好像还有很多东西放在老宅没机会带走,我马上回去一趟,把屋子清干净,省得阿姨和小野以后看了碍眼……哦对了,小野从前不就想要一间游戏房吗,正好现在腾出位置了。”
见大哥似乎对自己无话可说,盛愿也乐得轻松,即使整夜没睡身体有些遭不住,心中却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盛云洲在此前从未对他尽过半分父亲的责任,他能为他的后事做到这种地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从今往后,他和盛家再没有任何关系。
“阿愿。”盛白港忽然开口唤住他,“你要和家人彻底断了吗?”
“家人,谁?”
盛愿觉得这话稀奇,忍不住笑,“是你那个动不动就把我关进地下室的母亲?还是见到我就像见到仇家的好弟弟?还是说你,大哥,过了将近二十年,你终于肯拿正眼看我这个弟弟了?你问这话之前,有没有先征得过他们的同意,或者问过自己的良心。”
盛白港一瞬间错愕,被他噎到说不出话。
盛愿是他最不起眼的弟弟,也许是小孩过于的乖顺和懂事,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他没有脾气,也从没有人想过,他愿不愿意一辈子这样屈辱的活着。
而如今的盛愿,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拥有了和他们叫板的底气,再不是从前那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了。
盛愿拉开车门上车,目不斜视,声音从渐渐升起的车窗挤出来,落进盛白港的耳朵里。
“我不想再见到你和你的家人,从前你们不承认我是这个家的一员,往后也不必。”
“走了。”
此间萧条,唯有风声不止。
第70章
盛愿回到盛家老宅, 脚步不停径直走上二楼。该搬的搬、该丢的丢,忙活一早上,终于将那间曾经属于他的小卧室恢复成十六年前的原貌。
他坐在门口的箱子上歇脚, 忙出了一身薄汗, 小巧的鼻尖沾了点灰,飘游的光与影缓缓漫上他的瞳仁,平淡注视着这间承载了他并不愉快的童年的小卧室。
不知是出于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抑或脑肿瘤术后的后遗症, 他的记忆力一直很差。
他的目光无声游移,从空荡荡的床板移向小小的窗, 玻璃后是被霜雪覆盖的天地,就像他关于童年的回忆,只是一片茫茫无尽的空白。
许久,他将门关上, 抱着小箱子离开。
下楼的时候, 盛愿走的很慢。
曾经,他作为父亲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寄人篱下,直到如今彻底摆脱这个身份, 他走了十六年。
他会拥有新的目标、新的环境、新的人生图景, 会走得很远很远€€€€至少从最后几阶楼梯踩空前他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