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一条生路吧。
大概没有人会觉得一个性格很好的人会突然就这么爆发了,薛应挽在将人赶走后, 就陷入了一片囫囵之中。
他有些迷茫,甚至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好一会儿,才将长发重新挽起,起身去包剩下的饺子,只是原本两人份的,现在只需自己一人便足够。
午后有人前来找他看诊,惊愕道:“薛大夫,你眼睛发肿了!”
薛应挽写药方的手不停,说道:“无事,蚊虫叮咬,已经涂过药了。”
病人没有继续追问为何蚊虫恰好咬在两边眼睛同样位置,又感叹:“方才在大夫院子外头看到之前住在你家的小伙子,也不知为什么,整个人缩成一团靠在墙角,真是怪可怜的。”
薛应挽放下毛笔,递去药方:“每日一副,午后送水煎服。”
病人接过药方,再不多话:“谢谢谢谢,有薛大夫您在,我这陈年老病是痊愈有望咯。”
一日如常,夜间圆月高悬,已过亥时,平常这个时间,越辞总嫌太早,爱拉他到院外饮酒对酌,如今少了人,耳边安静,便早早入榻安眠。
至夜半,越辞才小声翻窗而入,看到的便是一处收拾过的干净屋房,地上本是他睡觉地方铺的枕头被褥被收起,薛应挽睡在榻间,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褥子,将整个身体都裹了起来。
他身体微蜷,缩窝在榻中央,柔软的脸蛋微低,埋在木枕与被褥间,压出一点红痕,呼吸均匀绵长。
越辞蹲在他身侧,喊道:“薛应挽。”
薛应挽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听到有人叫他,下意识应了一声,以示作答。
越辞又问:“我好冷啊,但是我的床没有了……师兄,我可不可以和你睡。”
薛应挽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声,说是应,更像鼻间的嘟囔,越辞借杆上爬,说道:“那我上来了?”
越辞爬上床榻,被窝早被捂得暖洋洋的,薛应挽动了动身子,随后被一只手掌身后抱入怀中,男人胸膛还带着夜晚寒凉之意,他动了动肩头,又被揽着腰拥得更紧。
“唔……?”
薛应挽从睡梦中缓缓醒来,意识到自己床上多了个人,可才睡醒的脑袋本就还在昏沉,身体也绵软无力,只伸手去推拦在腰间的大掌。
“是谁……”
“是我,”越辞道,“师兄。”
这下,薛应挽彻底清醒了。
他睁开眼,很快适应黑暗,随后是对于越辞出现在自己床上的巨大惊愕,一面推攘着要挣扎逃离。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问过师兄了,是师兄让我上来的。”
“什么时候……”
“刚刚,”越辞委屈道,“今天好冷啊,晚上降温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回来的时候,床还没有了。”
那只毛茸茸的脑袋压在自己后颈,呼吸也落在肌肤之上,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没有答应你,是你趁我睡觉……”薛应挽力气比他小太多,推不动男人阔健身躯,只得被从背后抱在怀中,“我不是说过不要再来找我吗?!”
“师兄,”越辞叫他,“师兄,别生气了。”
他道:“你知道的,我一向嘴比脑子快,白天说的那些话其实就是随口一讲,我不知道你会这么在意。”
提及白日,薛应挽挣动得更加厉害,被暖热的掌心覆上手背,十指凶狠地挤入指缝间。
“……走开!”躲不开他,薛应挽几乎崩溃地缩着身子,“你还要怎么样,你到底还要怎么样?”
“师兄,”越辞鼻尖有一搭没一搭蹭着后颈肤肉,声音沉沉的,“你为什么生气,和我说说好不好,我人比较笨,不明白。”
二人在被窝里一推挤,很快便都发了汗,湿黏黏地沾着亵衣,越辞的气息连同身体一起,几乎将薛应挽包裹环绕起来,令他呼吸困难,神思也在一片黑暗中恍惚。
越辞问他:“你明明喜欢我的,不是吗?”
薛应挽终于彻彻底底地崩溃了,眼泪从那对漂亮的瞳中往下淌落,喉咙哽咽:“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羞辱我,很有意思吗?”他肩头含拢着,脸蛋埋进被褥间,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不该喜欢你,我不该和你说那些,我知道错了,你放过我吧……”
越辞不明白,也不太能理解薛应挽的反应。
“师兄为什么要哭?”
薛应挽推他,越辞便抱得更紧,直到没了力气,再不能撼动身后分毫。
腰上手掌微松,薛应挽得了一丝喘息,声音很小很小,哽咽着,将脑袋埋在褥间,吐字也不甚清晰:“你到底想要怎样,到底还要做什么……”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都已经让你走了,还是偏偏要找我……”
“我不想怎样,”越辞说道,“我只是不想离开师兄,为什么要赶我走?”
被越辞强行握住的指尖发抖,另一只手则是紧紧攥着被单一角,薛应挽呼吸短促,错乱的发丝遮住了自己大半视线。
“如果我哪里惹你生气了,我和你道歉,”越辞低声道,“我也没有一点想要羞辱你的意思,之后你和莫迁怎样,或者交了什么其他朋友,我都不会再有一点意见。”
听着越辞不间断的道歉,薛应挽只是汲取着空气,身体再度缩成一团。
他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一股与身体炙热截然不同的冰凉骤然触上手指,下意识要抽开时,被强硬地,不容拒绝地塞入相握掌间。
他有些愣神,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
那是一个木制的球状物体,越辞熟练地带着他的指腹往一个微凸处按下,少年低哑声音再一次从耳侧响起:“今天我惹了你生气,就在街上一直走,走到快出镇子了,看到一个大爷在摆摊,卖的是各种各样的木制小物件,有的甚至连我也没见过。”
“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些都是他平常没事做的,然后给我演示,有的能奇形怪状,有的能拼合在一起,有的则是能变换自身模样。”
说着,那只小木球便突然弹起,吓了薛应挽一跳,随即感受到多出了几个棱角,似乎真的变了个样子。
“我起了兴致,在那看了很久,然后问他,如果想和人道歉,讨他开心,应该送些什么?大爷问我,是你什么人啊,我说,是很重要的人,我犯了错,让他难过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大爷就从那对木制玩具里面,给我挑出了一只,他说,自己惹了妻子不高兴,就总是会用这个去逗她,然后,两个人就能和好如初了。”
带着薛应挽的手从被窝拿出,木制圆球不知在何时已然变成了一只尖喙长翅的鸟雀形状,越辞按了它脑袋,翅膀便在手中扑扇,发出木头嘎吱嘎吱声响。
薛应挽适应黑暗的眼睛看着鸟雀,随着翅膀动作,它的脑袋也会一上一下地点,像是马上要振翅高飞。
越辞继续道:“我问大爷,这些东西这么厉害,为什么突然想要卖掉?你妻子不介意吗?师兄猜猜,大爷说了什么?”
薛应挽早就被带入越辞节奏,呆呆地顺着他话语:“……什么?”
越辞一拍鸟雀脑袋,小鸟便当真飞了起来,只是木头实在太重,扑腾两下,便要往下坠,薛应挽心中一惊,连忙想要起身接住,越辞早已眼疾手快,重新抓起小鸟,放回他手中。
“他说,自己的妻子半月前已经走了,本就是为讨她欢心所制,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人,这些东西,留着便也没什么用了。”
小鸟翅膀仍在扇动,薛应挽捧着它,指腹抚过翅羽。
“师兄,我不想留遗憾,不想和你分开,我说那些话,只是气上头的胡言乱语,因为太过在意你和别人在一起,才控制不住。”
“原谅我吧,”越辞抱着他,声音闷闷的,“师兄喜欢我,我也喜欢师兄啊。”
薛应挽身体霎时发僵:“你、你说什么……”
“喜欢你,”越辞突然恍然大悟为什么一直以来薛应挽为什么情绪这么大,道,“所以也从来没想过羞辱师兄……你一直觉得,我在拿那件事逗你?”
薛应挽抱着染上体温的小木雀,眼睫低低垂落。
他思绪如一团乱麻,有些想得通,有些想不通。
比如越辞这个突然而然到他身边的人,如果说在相忘峰尚且算得上师兄弟间正常相处,可后来该说的也说明白了,自己也离开了朝华宗,为什么越辞这个不甘平淡的人,却要特意跑来自己这个小地方,陪他种菜,看诊,日复一日重复寻常人家的生活呢。
是喜欢吗?可是为什么短短一个月,就从迫不及待的逃离,变成主动来寻找自己诉说情意呢?
越辞身上,好像总是有许多许多秘密,是他不能知道,也不该知道的。
正在浑噩之间,越辞忽而嘶了一声。
薛应挽指尖微动,问道:“怎么?”
越辞道:“好像今天在外面摔了一跤,受了伤,又吹了不少冷风,头好疼。”
薛应挽犹豫一下,还是转过身。
他抬手向越辞额头探去,下一瞬,被极快抓住手腕,整个人被拥入一道宽阔而炙烫的怀中。被窝中两人身体贴得很近也很紧,发丝纠缠在一起,能听到对方的心跳,感受到呼出气息的温热。
越辞亲他眉心,亲他湿润而黏结的睫毛,嘴唇停留在鼻梁,吻上那颗漂亮的棕色小痣。
“不要生气了,师兄,”越辞声音磁沉而温朗,吐息落在他的眼睫,痒痒的,“好师兄,我不太会讲话,也不太会谈恋爱,你教教我,我和你学?”
薛应挽的心思总是很敏锐,也不合时宜地想,为什么越辞对他的态度会转变得这样快,又显得这样急切,他有些犹豫,问道:“你明白,明白自己刚刚讲的话意思吗?”
“明白啊,”越辞随意地笑,“说喜欢你啊,师兄明明也对我有意,现在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吗?”
可也许天气真的转冷了,厚重的褥子也没能让他暖和,在已经从少年步入男人的结实有力的臂膀间,他感受到了隔着一层单薄衣物的体温交融。
很缓慢地,他一点点放松僵硬的身体,想到越辞曾经拦在他面前,像现在一样,牵着他的手,擦去唇边血迹,恣妄而意气张扬。
他说:“师兄,你做的东西真好吃。”
他说:“师兄,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待在这里?”
他说:“师兄,我相信你。”
薛应挽有一霎那的晃神,他微微蜷着身子,记忆交叠间,又似听到了那一句真诚而动人的话,那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对他讲过的话。
“€€€€应挽,我想保护你。”
百年来,薛应挽一直很孤单,就像一朵漂泊的浮萍,不知道该往哪去,该在哪处停留。
他总是下意识会去对别人好,想求得一点点被需要的感觉,就算没有回报也甘之如饴,甚至自己已经习惯如此,习惯低顺,习惯轻易满足,习惯随波逐流。
薛应挽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去喜欢一个人,于是在话本里一遍遍读,看无数古今情爱故事。大多时候,也会去想,是不是也能有人对他这样好,能给他付出一点真心,一点认真对待。
又想,应该是不会有人喜欢他这样温吞无趣的性子的。
薛应挽一个人慢慢地过着每一天,如果没有越辞出现,大概每日都会这般寻常。
很少有人会对他用心,也从来没有人说过喜欢他。
霜寒夜露,总是很冷。
他太好骗了,只要几句随口承诺,就能接住一颗摇摇欲坠的心;乖巧又好哄,只要抱一抱他,给他一点被贪恋的温暖,就能轻而易举骗得一颗真心与满腔情意。
他也的确听到了越辞亲吻自己脸颊时松懈的轻笑:“我就知道,好不容易把我们好感养得这么高,你不会真的赶我走,真的舍得弃我不顾的。”
第25章 心迹(二)
薛应挽久久不回话, 越辞灼热的吐息落在他额间,问道:“原谅我了?”
薛应挽还是那样缩着身子,是一个习惯性保护自己的姿势,
薛应挽问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