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这个人是他,百年过去,这样的坏习惯还是没有改掉,只是对象换了,换成了另一个在他心中能够大胆依靠的人。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触动,却如何也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雾气阻拦着禁锢着,让他无法去仔细体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情感。
但却酸苦得难受。
他极力让自己去回忆宁倾衡,想这个会与自己在两月后成亲的爱人,才稍稍平静些许,几乎没有再说一句话,背身离开长溪。
云雾之间,御剑而行,鹤鸟穿过身侧,略过一座座峰头时,凉意袭来,像是冬日被吹卷的冰雪,亦或猎猎寒风。
他忽而想起了薛应挽,想起很多年前,他曾为自己打过一把伞。
那时他不过十七八岁,可能更小些,才入金丹不久,练剑时出了不小岔子,被极少生气的文昌长老罚跪三日,以正心境。
正逢暴雪最肆虐的几日,大多弟子都选择在屋内修行,连前来拜见的弟子都不见踪影,唯独他跪在苦思殿前,第一夜后,雪便没过了膝盖。
萧远潮如冰雕一般跪在雪中,身体失去了知觉。第二日的雪更大,吹得草木哗啦作响,头顶的雪化了水,从他额边落下,烈风也似尖刀,连绵不绝地刺入每一寸肌肤里。
雪落满山满殿,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漫无目的的白。萧远潮极少感到孤独,可在这除却耳边呼啸便是一片孤寂的寒风中,在这空茫茫的大雪中,好像自己也成了万千雪花中的一片,也许下一刻,便会随之消逝。
他承受着一道道入骨刺痛,眼睫也落了白,甚至觉得自己是否已然目盲之时,视线中终于出现了第二个颜色。
是一道靛蓝,他认得出来,朝华宗弟子冬服的颜色。
薛应挽穿着微大些许的冬服,手中撑着一把青色油纸伞,艰难踏过厚及脚踝的雪地,一步步顶着寒风,怀中抱着一团衣物向他走来。
短短几十步路,走了约莫一刻钟长。
等他靠近时,萧远潮看到一张埋在雪白绒毛中的脸,皙白的面颊变得红通通的,尤其鼻尖,此刻仍在轻轻抽动着,终于到他身边,才长出一口气似的放松。
伞被放在二人脚边,薛应挽跪在他身侧雪地,从怀中取出那件衣物,是他的冬衣外套,小心搭在了萧远潮后背。
“今日去找你,才听说你被罚了,”薛应挽讲话时呼着气,眼睛却亮晶晶的,“就算结了丹,天这么冷,也会难受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被油纸包裹好的馒头,气喘吁吁道:“我给你带了点吃的,我自己做的,还热着……诶,怎么不热了……”
结丹之后无需吃食,也没有那么惧怕严寒,可薛应挽却总担心这担心那,给他带了衣物吃食,瞳中亮晶晶地,期盼地望着他:“你偷偷吃吧,文昌长老不会发现的。”
萧远潮拒绝了,说道:“是我自己犯了错,没有偷奸耍滑的道理。”
薛应挽有些丧气:“只是吃点东西,也是偷奸耍滑吗?”也不再逼迫,竟就在雪中,自己掰起了有点发冷干硬的馒头。
他还未习得全部术法,包括很多简单的驭风,燃火等都不太熟练,萧远潮想了想,握住薛应挽手掌,馒头重新烘得暖热软和。
薛应挽夸赞他:“远潮,你好厉害。”
只是最简单的术式而已,没什么好夸的。萧远潮垂下眼,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去?”
薛应挽摇摇头,说道:“不回去。”
“为什么?”
”每日我们都是一起的,你受了罚,我也没有自己偷偷享受一说。”他认真地讲,等吃完了馒头,重新捡起身侧油纸伞,挡在了二人头顶。
“不用。”萧远潮道。
“用的。”薛应挽也坚持。
腿在他身上,萧远潮劝不动他,只能由着来,薛应挽其实怕冷,身上裹了厚厚的衣物,还是被吹得发抖,不过大半日,就疲累得不行。
到了后半夜,就已经靠在萧远潮肩侧睡着了,油纸伞早就不知什么时候脱手,吹到了看不清的远处。
风雪渐停,萧远潮偏过脸,看到呼吸匀长的薛应挽,他的头发被凤吹得乱作一团,脸蛋红扑扑的,嘴唇薄红湿润,好像在梦呓。
萧远潮没有用术法为自己挡下一点雪絮,却为薛应挽结下了一道不容风雪穿过的墙。
他看向远处缓缓落下的雪絮,似乎觉得,也没有这般孤单了。
后来很多年间,萧远潮都曾经在梦中惊醒,恍惚又回到了那个风雪侵袭的下午,他眼前还是白茫茫的,但总有一个时刻,远处会出现一抹突兀的青。
冷汗涔涔,中衣湿透,萧远潮第无数次控制不住的想,那日薛应挽在梦中,究竟讲了什么话?
那把伞最后被风去了何处?
被一块块掰开的冷硬馒头,是什么味道?
他的脑袋像是被雷击炸裂一般发痛,无边的黑夜中,矛盾的两道情绪来来回回折磨着他。一面痛恨自己去想那个弑师装傻的小人,要与他不死不休,一面不住想在那个冬日里,那样冷,薛应挽捧着馒头双眼亮晶晶看着自己时,为什么没有去试一口呢。
*
“别看了,走远了。”越辞道。
“我没看他,”薛应挽道,“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他想推开越辞,却发现被握得很紧,比方才萧远潮的力道有过之无不及,只是一个停留在腕上,一个与他十指相握。
越辞牵他快成了习惯,薛应挽并未觉察何处不对,可迟迟不松,仰起头看时,才发现越辞紧眉抿唇,整张脸说不上的沉。
这下,才意识到他是因为方才自己与萧远潮见面一次不开心了。
“就是讲了一两句话,没有其他的。”他解释道。
越辞道,“没有吗?”他抬起二人手掌,“他刚刚握着你,我再来晚一步,是不是就要向你深情述说了?”
薛应挽都快被他逗笑了,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何况再过两个月他都要成亲了,你连他的醋也要吃吗?”
越辞仍是不满:“他不是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你这么清楚吗?”
薛应挽也来了劲:“你非要这样强词夺理?”
两人对峙上眼神,越辞咬着后槽牙,约莫是想到那一次不欢而散,自己也不占优,最终率先败下阵来,不满地低了语气:“我只是不高兴你和他说话,文昌长老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要特意从朝华宗下来找你说这些……”
薛应挽一怔:“你全听到了?”
“听到了,一字不落,”越辞道,“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等下,你不要打岔。”
越辞躬下身子,半个脑袋靠在薛应挽脖颈,一手搂着细腰,就跟个难缠的大狗熊似的,薛应挽推也推不开走也走不了,无奈:“那你想怎么办啊。”
颈边气息热切,不满地哼哼两声。
“我去买鱼来做给你吃好不好?”薛应挽摸摸他后脑勺,指尖停留在系着马尾的发带处。
越辞摇头。
“晚上一起到街市上逛逛?”
越辞还是摇头。
“那就没办法了呢。”薛应挽叹气。
脖颈都被舔湿了,凉凉的,还有些痒,越辞铁了心非要和他耗下去,好一会,随着犬牙咬上锁骨的疼意,闷闷的声音传来:“有办法。”
“嗯?”
不等他反应,一股巨大的力将他整个身体托了起来,再薛应挽震惊中抱入屋中,甚至连屋门都仓促得只用脚跟重重踹上。
“等、等等……嗯,唔€€€€”
随着惊呼与慌乱,他被丢在床榻,男人身躯笼罩在他上方,薛应挽想起身逃跑,下一瞬又被巨大力气带着手臂狠狠压拽回榻间。
一声闷响,深重而狠厉的吻骤然落下,将他的话语堵在唇中,反抗挣扎的掌心都被手指穿插锲入,钉死在了头顶被褥间。
第29章 变故(一)
薛应挽脑子晕乎乎的, 提不起一点力气。
实在有点……太凶过头了。
记忆里只剩下昨夜如同没入海中般的起伏汹涌之感,被逼着一次次叫师弟老公,而后关节酸软, 尤其膝盖磨损处隐隐作痛。
越辞端粥进来时,便对上努力用被褥遮挡身上痕迹的薛应挽, 他放下手中碗,说道:“师兄, 别遮了,又不是第一次看见。”
薛应挽本就面皮薄, 此刻更加说不出一句话, 哆嗦着退到墙处, 好久,才小声问道:“我身上, 你……清理的?”
“是啊, ”越辞好整以暇地抱臂看他,“不仅身上,被单昨夜我也换了,上面都是水迹, 还有昨夜师兄……”
“停, 停,可以了!”薛应挽怕他再讲出什么让自己头痛的话语,连连阻止, “不要再说了, 粥,拿过来!”
越辞哼哼地笑, 重新端了粥,坐到床边, 舀起一勺,说道:“师兄,张嘴。”
薛应挽:“我自己来。”
越辞没同意,勺子喂到他嘴边,薛应挽还是只能一口口吞下了粥,是学着他平日方法做的,白米粥加了点虾仁,勉强算得上鲜甜。
吃着吃着,薛应挽也逐渐接受了,大半碗入腹,吃得饱了,就开始翻起昨日的账。他问越辞:“你什么时候入的金丹?”
越辞答道:“还在朝华宗的时候吧,从山下回去没多久就结丹了。”
“你入宗时才筑基,已经算得上是最小年纪的弟子,短短一年就能结丹……就连相比当初的萧远潮也不逊色,可你甚至,一直没怎么修行。”
越辞道:“说过了,你师弟很强的。”
薛应挽喝下最后一口粥,道:“你资质这样高,不应该和我一直耗在一起,回到宗门,会有长老将你收作亲传弟子培养,也会有很多上好丹药。”
“不要再赶我走了,师兄,”越辞收起见底的小碗,认真道,“我说过,我只想陪着你,何况……师兄忘记你昨天答应了什么事吗?”
“昨天?”薛应挽在脑中搜寻回忆,“我答应了什么?”
“和萧继对峙,我让他别再来找你的时候。”越辞笑眯眯地好心提醒。
薛应挽一下回过神来。
他默认了越辞那句“道侣”。
他辩解道:“你们那会剑拔弩张,我是为了让师兄离开。”
越辞挑眉,没将他的话当一回事:“那我不管,答应的事,可没有反悔的,何况师兄已经和我双修过了……不和我结成道侣,还要和谁?”
虽说事实的确如此,他也没有再想过有除却越辞以外的人,可明明白白说出来,还是让薛应挽做了极大心理准备。
他揉着眉心,再一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过段时间吧,”他道,“等魔种之事平息,我带你回宗,一起去面见我师尊。”
到了午后,薛应挽才对自己真的与越辞双修一事产生了些实感,也知道自己修为落后太多,连新入门不久的师弟都结了丹,他还赖在筑基不肯动弹。
再不抓紧,怕是寿元真的有耗尽的一日。
他有师尊有师门,如今更是有了道侣,世上也多了牵绊,就不舍得轻易告别了。
越辞离开的时间愈发多了起来,有时过了饭点也不见踪影,甚至有一两日足足到半夜才从屋外返回,入秋后身体冰凉,钻入被窝时能冻得他打哆嗦。
薛应挽今日修行结束得早,突发奇想着要去找越辞。可对方行踪不定,也没有告诉自己会去何处,便抱着散步寻人的心情在长溪内慢慢游荡,遇见喜爱的铺子,也会入内一观。
长溪并不大,因着入了秋,多了不少卖烤红薯的摊子,一路香气扑鼻。走着走着,便想起第一次和越辞下山时对方做不完的任务,心生好奇,于是转了个道,沿着当初二人行进的脚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