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天河面容毅正,以手抚须,声色沉稳冷静:“事已至此,吕宗主觉得还能继续瞒下吗?不给他们一个结果,你觉得会有人愿意善罢甘休吗?”
他骤然抬声,道:“横断之乱后,是朝华宗取得了上古遗留之物,你当初借我们之手在战场上暗害五蕴阁,丹心门,振雷山庄等几大门派,以此胁迫我们同流合污,又恩威并施,资源共享,辉煌这一千年来,有想过会有今日吗?”
宁天河的话语再一次惊动满场€€€€
五蕴阁,丹心门,振雷山庄都是当初最为顶尖宗门,也都是在横断之乱中损失惨重,甚至有门派已经彻底灭宗,人们只知朝华宗后来居上,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却从未想过,他们会将武器对准自己人。
“什么?!”已然有人愤而起身,“丹心门也是因为朝华宗被灭?”
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于修为高深之人,也不过过眼云烟,横断之乱实在太过宏大,便是此处,也有人的好友,亲人曾死在大战之中。
而今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如何能不激动?
吕志压着眼神,说道:“宁阁主,贵公子与我徒弟尚在礼台,有些话也不是能这般肆言无忌的。”
萧远潮早已因为这些话语惊在原地,连宁倾衡何时从他身侧离开也不知道,只怔怔看着自己师尊,看着于自己朝夕相处的长老,师兄弟。
一身正红礼服之人,独自站在宽阔恢弘,布置大气的礼台上,脚边是洒落的金粉花瓣,他习惯了拿剑,如今手中却空无一物。
再没有人注意他这个被夸赞了百年的剑道天才,也都忘记了,今日本该是他的道侣大典。
他动了动嘴唇,想叫:“师尊。”但话语太远,宁天河已然正义凛然,轩昂气宇地开了口,“吕阁主,是与不是,你我心中都有数。”
罢又看向南斗书院副院长,接着道,“你借着《山河则》一书,从横断之乱中得了最大利益,愿意与我们共享的条件,则是替你除去当时几大宗门,同时保守书中预言,不顾魔种诞生可能,不舍朝华山最为优越的灵气位置。如今事情已过千年……此事依旧如梦魇一般缠绕我心头,每每入夜,都似乎能看到那些被你害死之人的哭泣咒怨,如今趁此机会,我终于能够解脱,说出此事,不再与你同流合污。”
南斗书院副院长则是一甩袖子,闭口不谈,只是眉间愁色,也暴露出他此刻心中所想。
越辞这下明白了,他道:“原来沧玄阁在做的是这个打算……他们将《山河则》给了最为愤世嫉俗,又因兄长离去而痛恨魔族的周千望,借他之口,在各门派齐聚的今日搅乱大典,要彻底毁了朝华宗。”
薛应挽不可置信:“沧玄阁为何要做出此事?”
越辞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但是现在看来,他们的目的达成了,我们也……危险了。”
大概谁也没有料到,沧玄阁阁主竟会反咬一口吕志。
也没有人能够想到,平日明公正道,仗义行仁的吕宗主曾做过如此阴险恶毒的小人行径。若非沧玄阁阁主良心发现,三大宗门极力**,今日之事定然便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过去了。
宁天河道:“吕志,你我今日,便将事情一一盘算清楚罢。”
吕志喝道:“一派胡言!”他站起身,目眦欲裂,掌中唤灵召出长剑,剑意澎湃凛冽,“谁敢再行污蔑?”
他与宁天河皆是合体期修士,若是真要打起来,谁也占不到好。吕志眼神示意,天机当即便转身离去,目标正是戚长昀所在的凌霄峰。戚长昀乃是当今世上第一剑修,也是渡劫期巅峰,只要他到,朝华宗今日危机可除。
魏以舟暗惊,手中扇柄险些拿不稳:“不好,天机长老去找师尊了……”
薛应挽道:“为何是这个反应?师尊出了什么事?”
魏以舟道:“两月前师尊回山时被我撞见,那会他整个身体都特别虚弱,特意嘱咐我别让外人知晓。我从来没看过师尊那副模样,何况到了现在还没闭关出来,看来是伤得不清……”
两月前?戚长昀下山救薛应挽,正是两月前。
当时不是说没有事吗?薛应挽即刻便意识到,戚长昀一定骗了自己。
修补已经破损的丹田本就是逆天而行,又怎么会不付出代价?修为越高之人,被索取的代价也就越多,他的师尊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成那副样子?
薛应挽不敢想,又急切地想要去看师尊,才站起身,一把短刃落在他脚尖,挡住了去路。
连绵不断的呼喊声响起:
“杀了吕志,为横断之乱死在他们手下的门派报仇!”
“去找《山河则》,找横断之乱留下的上古秘藏,找到朝华宗藏匿的真相公之于世!”
“魔种必出在此代朝华宗弟子,一个也不能放过,一个也不能留!”
第一人出了手,便有无数人愿意参与入这场正义的剿灭之中。本是一场欢庆典礼,霎时间鲜血滚涌,混沌不分,先是礼台上的朝华宗弟子,再便是重霄峰,逐渐蔓延到了整个朝华宗。
像是终于得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抓到了一个被“第一剑宗”名头压制许久后的空隙,群情激愤,口号亦冠冕堂皇:“将朝华宗灭门,魔种便不会再出世了!”
几峰弟子同时出手抵御,高邈,万嘉等人亦在其中行列,万嘉入门不过筑基后期,短时间内修为竟到了金丹后期,元婴一步之遥,修行速度相比越辞也不相上下。
他目中坚毅,与其余弟子列阵抵挡,一时间重霄峰缠斗身影不断,各剑意与武器交汇,喝声,呼声,金石相击铿锵声不断,场面极为混乱。
大多弟子本就才入修行之道不久,便是已入元婴境,自然也比不得来此观礼,修为深厚的各门派大能,很快,便演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薛应挽便眼睁睁看着高邈被利刃穿胸,倒地而亡,他本是兽修,随他而战的灵虎,猛豹也被错急的武器斩裂四肢头颅,未得嚎叫一声便失了气息。
怎么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又像早有预谋。魏以舟护在薛应挽身前,越辞也神色紧张,握上他手心,说道:“怎么样?”
薛应挽摇头,“没事,我自己暂时可以,但其他人……”
“我们自顾不暇,帮不了他们,”越辞道,“你应该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
魏以舟扇面化铁骨,挡下一只长戟,道:“下三白,带我师弟走。”
萧远潮隔着人流,与薛应挽有一瞬对上视线,又很快移开,抽剑抵抗袭来的敌人。
“走?”持戟男人大义凛然,语气愤慨,“你们朝华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想走,走得掉吗?”
他已然是出窍境,对付几个小弟子错错有余,何况戟上附了灵力,一斩,便是极其狠戾不留手的杀招。
越辞眼疾手快,身上法器冒出白光,抵挡一击同时,侧身将薛应挽掩在身后。持戟男人一惊,随后大笑:“有法器又如何?能挡得了一下,能挡得住我源源不断的攻势吗?”言罢,又欲抽身而上。
下一招可谓更是来势汹汹,越辞做足准备,屏息欲敌。长戟将将下落,千钧一发之际,却被一道极为凌厉的剑气劈砍而过,将那精钢所制的长戟一分为二,月牙戟头哐当砸落在地。
“谁!”男人回过头,“谁敢这般大胆!”
回答他的,则是同一时间,如山海般倾潮而来,覆盖整个重霄峰的锐利剑意。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戚长昀!戚长昀来了……”
戚长昀这个名字,无论在什么时候提及,都能令人心头一颤,便是如今境况下,也有无数人停下动作,企图一窥剑神真容。
戚长昀仗剑而来,玉冠束起的白发扬在半空,既明剑沉金色幽光流转,他眼中平静,口中念出剑诀。下一瞬,既明便如一座巨大山峦在他身后立起虚影,铺天盖地笼罩着礼台,长剑落下,飞沙走石,地动山摇。
“霁尘真人!霁尘真人来救我们了!”
“太好了,呜呜……我还以为自己要死在此处……”
天机在他后方,十六柄长剑盘旋飞动,不断立下屏障保护本门弟子。
这柄独一无二的神武劈砍在重霄峰,连伫立千年的山头也似为之一晃,落叶扬沙间,那位红衣执鞭少女立于高处,嗓音清脆响亮,问道:“霁尘真人,到了此刻,你也要包庇朝华宗吗?”
戚长昀面色冷沉,衣袂随风而起,头顶乌云骤乱,方才还是晴空万里,如今已是浓雾环绕,处处黑压压一片。
他居高临下,立于半空,剑影在身后高竖,阴影落在了重霄峰每个人身上,唯独长发如雪新白,剑刃金光直冲天际,成为这黑沉黯淡中最后一抹亮色。
嘴唇微启,声色冷沉:“与你何干?”
他的剑锋锐如旧,只一动手指,便生生穿刺过薛应挽面前人影。那握着半截长戟之人尚还保持着狰狞面貌,倏尔,便直直横倒在地,没了最后一丝气息。
“戚长昀,你助纣为虐!”执鞭女子脚尖一点,纵身跃上半空,长鞭挟卷,还未击上,便被重重击落在礼台后方巨岩处。
余下之人,有人胆战心惊,有人瑟瑟发抖,却又更多人,为戚长昀身上散发出的气场威慑而沉迷,握紧手中武器,也求与他一战。
与吕志正对决的宁天河唤出本命武器,电光火石碰撞间,不忘道:“戚长昀如今丹田已然没有内丹,不过强弩之末,诸位不必害怕。”
€€€€什么?
此话一出,四下惊乱,连顾扬与魏以舟都对视一眼,慌措道:“师尊!”
失去内丹,便意味着无法再修行,以往真气内力也会从丹田处逐渐流失,最终沦为一个废人。可到了戚长昀境界,这世上还能有谁能对他造成如此伤害?
除非是他自愿而为。
显然吕志也不知他已然失去金丹一事,手中长剑不稳,被一道灵流击入胸膛,咳嗽几声,喝声问戚长昀:“霁尘,怎么回事?”
戚长昀表情未变,手中剑锐意不减,道:“不错,我的确失了内丹。”
未等余下人反应,又是一剑,在薛应挽与顾扬魏以舟所在位置之地落下一道结界,将他们与乱战分隔。所有上前之人,都被极快的剑意如看不见的利线贯穿心肺,倒地而亡。
“可我今日想护之人,你们还拦不住,”他道,“只凭这一点修为,也足够了。”
第34章 变故(六)
戚长昀从半空落地, 挡在薛应挽身前,他所在之处,剑气纵横, 灵流澎湃,气场威慑整个重霄峰, 丝毫不像没了金丹之人。
薛应挽喊道:“师尊!”
戚长昀没有回头,脊背挺拔, 及腰白发一尘不染,手持出鞘的既明, 只说了一个字:“走。”
他去握戚长昀的手, 对方很少见地停顿了一下, 随后满是剑茧的按着他掌心,很用力地回握, 意为“不会有事”。
同时掌中凝起剑气, 将他往远处重重推开。
薛应挽眼中漫上一点湿意,雾蒙蒙地看不清面前景象。他被魏以舟带着,顺着戚长昀留下的那一丝剑气,从数百千人中突破, 踏上飞剑, 穿透云雾朝峰外而行。
从有记忆起,每次遇到危险时,戚长昀总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前, 替他当下所有风雨侵袭。薛应挽曾问他, 师尊这样,不会怕我长不大吗?戚长昀只是擦拭剑鞘, 很平淡地回答他:“那便永远不要长大吧,”他说, “我会永远保护你。”
刀光剑雨,满目鲜血疮痍的混乱杀伐间,薛应挽也终于将这一切原原本本串联了起来€€€€也许宁倾衡找自己的茬,将他带到戒律堂审判只是偶然,可从那件事中,他知晓了自己与戚长昀关系不一般,毕竟他二人在外人看来,也只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师徒。
继而下山到长溪小居又正好给了沧玄阁机会,他们重伤自己,也只是在赌戚长昀会不会救他€€€€毕竟,薛应挽是唯一一个能够令戚长昀如此在意之人。
若只是丹田被毁,以戚长昀的能力,就算损耗大部分灵力也不是没有修复可能。可也许是那一刀落下时看到了戚长昀留给他的一丝护身真气,于是宁愿遭受同样反噬,也要施下带有邪咒的恶毒手段,逼他若要救人,只能以性命交换。
当然,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毕竟没有人会觉得,戚长昀真的愿意为了一个筑基期的小徒弟,宁愿抛弃自己千年修为与飞升可能,顶多只是想拖他一段日子而已。
谁也没想到,他们赌成功了。
戚长昀真的愿意牺牲自己,去救薛应挽这个微不足道的徒弟性命。
*
确认薛应挽已经远离朝华宗,戚长昀才重新收回神识,拿起剑,凛冽剑意从身体内部骤然爆发,如光华般笼罩山头,剑气将前方生生劈出一条道路。
一剑,百里。
金光普照,天地也为之动荡。
戚长昀并不在乎接下来的朝华宗如何,吕志如何,自己又如何,他在乎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确保薛应挽安然无恙,这副身体油尽灯枯之际,死在哪处都是一样的。
他的衣上沾了血,发间也沾了血,有人惧怕他,有人迎他而上,无数的刀枪剑戟落在身上,随着丹田最后真气一点点散去,身体也逐渐消弭。
弥留之际,戚长昀看着伴随自己近千年的剑,又抬起头,看向身后,曾送薛应挽离开的方向。
然后,被一柄平平无奇的铁剑穿透了身体。
戚长昀抬起眼,望向凌霄峰方向,霁尘殿便坐落在那处,数百年。
记忆太长,让他想起了很多事,比如殿内主座很大,足够两个人坐上也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