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倾衡与沧玄阁当初对张齐焦动手,也是为了抢夺他手中的《山河则》,如果我没有猜错, 今天就是最佳时机€€€€”
话未说完, 西南方宾客处传来一声高喊:“且慢!”
结契大典十分忌讳被打断,来参与观典的宾客也都是有修养家世之人,怎会做如此倒行逆施之事。
萧远潮恍然回过神, 松了口气般放下银刀, 典仪也看往他方向:“何人在说话?”
很快,有人站起, 是位约莫三十模样的男子,面目白净, 眼神坚毅,生得十分周正,从讨论声中,薛应挽听人说道:“这不是五蕴阁才死了兄长不久的新任阁主周千望吗?五蕴阁不是一向不爱掺和热闹,之前还听说在为兄长之死哀悼,怎的来了朝华宗参加喜事”。
薛应挽从他人三言两语中同样好奇,将目光移向那位身形笔直的男人。
周千望道:“我并非有意打扰二位,只是实在有一事,不得不趁着众位齐聚之时讲出。”
有人不耐烦了,醉醺醺朝他喊道:“你有什么事,快说快说!”
周千望神色肃然,嫉恶如仇般愤声:“我今日来此,就是为了揭穿朝华宗欺瞒诸位近千年的罪行!”
这一声,才真是惊动了整个重霄峰。
关于五蕴阁,薛应挽还是知道些许的。
千年前,鼎云大陆的格局还并不是这样的,那时仙门百家争鸣,现下的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放在当时,也不过只算得上是能被叫出名字的宗门之一而已。
当时最强的几个宗门,其中之一便有五蕴阁。
也是横断之乱中,这些门派出力最大,损失最大,五蕴阁尤其。一门近八百弟子,大半殁于此战中,死伤惨重,掌门带着余下弟子不再问世,修养生息至今。
就在不久前,奈落界最初异动之时,五蕴阁前任阁主,也是周千望的亲兄长为保护村民,就死在异魔手下。
照理说来,五蕴阁才交接阁主,正式诸事忙绿之际,周千望怎会有空来参加朝华宗与沧玄阁的典礼,还大言不辞,说什么要揭露朝华宗曾瞒下的罪行。
大家只觉他是死了亲人,遭受打击太重而犯了癔症,没几个人将他的话当一回事,还有人看笑话不嫌事大,问道:“那周阁主倒是讲一讲,朝华宗究竟犯了什么罪?莫不是要扯到千年前没及时赶去支援也是罪吧?”
周千望不以为意,看向朝华宗,朗声道:“想必诸位都知晓,我兄长过身一事。”
“我兄长被一只奈落生出的魇怪杀害,他离开后,我便不断杀魔想要为他复仇,也正是此时,有人将一件物品送到了我手中。”
他顿了顿,说道:“是《山河则》。”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人人知晓《山河则》为千年前横断之乱后留下的预言,且据传只有半部,一直为朝华宗严加保管,是谁能避过朝华宗结界,将《山河则》盗出?
薛应挽深吸一口气,偏过脸颊,低声问越辞:“所以,你当初是怎么把《山河则》从朝华宗密室带出的?”
越辞挑眉:“跟着任务指引就好了,对我而言没什么难的。”
“你看了里面内容?”
“看了。”
“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越辞给的回答则是拢住他手背,十指紧扣,道:“听他说。”
台下显然有人比他们更着急,发问:“所以呢,《山河则》写了什么?和世上传闻的预言可是有差?”
周千望冷笑一声。
“差倒算不上,不过€€€€却是被朝华宗私自藏下了本应完整的后半部。”
话音方落,吕志当场喝怒:“大胆!朝华宗岂容你随意出言污蔑。”
一股十分澎湃的灵流汇聚成柱朝周千望方向涌去,纵然周千望早有准备,用了护身法器,依旧被冲击得身形不稳,后退数步,撞上后方小桌,酒盏杯盏,菜碟落地成碎。
陡起大变,宾客惊呼连连,萧远潮此刻与宁倾衡立在台上,看到台下动静,正要上前阻拦,宁倾衡却握住他手腕,面色苍白:“夫君,我害怕。”
他愣了一下,转过身,手臂停在半空,半晌,还是搭在了宁倾衡掌间,选择暂且先安抚自己未来道侣。
可目光却一直移向薛应挽处,甚至看到他与越辞交握的双手,目中闪过一丝错乱。
魏以舟发现了不对:“他是在€€€€看你?”又愤而骂道,“这个混账,他道侣还在身边……”
薛应挽只得又抽出一只手,去按下魏以舟蠢蠢欲动的扇柄。
吕志还要动手,周千望呵笑一声,喊道:“在场诸位都看到了,你若是不心虚,为何要置我于死地,为何不敢令我把话说全?”
吕志再次出手,此刻却有人不再旁观了,宾客皆是各宗门高位,也十分担忧预言中魔物乱世,便出言阻拦:“吕宗主,便让周阁主说完如何?”
旁人附和:“是啊,若真的无事,你再对他惩戒也不为过,要是真的信口污蔑,我们也定然不会让他就这般无事离去的。”
吕志脸色铁青,薛应挽侧眼去看沧玄阁阁主宁天河,发现他面色同样不对经,连南斗书院副院长,也紧紧盯着周千望。
不是不能强杀周千望,可事已至此,强杀反倒坐实了自己心虚,也会令宗门声望一叠谷底,众人猜忌。周千望选择在典礼之时当众讲出,更是早做好了一切准备。
周千望捂着方才被伤的胸口,缓缓直起身子,直视吕志凶狠目光,凛声道:“我在完整《山河则》,看到了世人所不知晓的后半段预言。”
“后半段?那预言竟还有后半段?”
“不错,”周千望道,“我看了之后才知晓,为何这后半段不能现世的缘由。”
“此书原是一位习观星之术的大乘期前辈所观测预言所写就,并因窥探天意而付出了生命代价,却不想……竟被有心人折去一半内容,就此掩瞒真相下去。”
一位壮汉问道:“说来说去,那究竟隐瞒了什么?”
周千望看了一眼吕志,一字一顿,铿锵有词:“书中曾言,千年后魔种现世地,便是长泽以东,滞岭西南,群山环绕,月芒交汇之处。”
此话一出,方才的议论声霎时静默,众人惊骇不已,目光纷纷望向吕志。
若真如周千望所言,那他口中描述之地,也只有建宗在滞岭山脉西侧,距离长泽湖只数十里,天地月芒交汇之处的朝华宗。
这般预言,指的便是……魔种,将会从朝华宗本代弟子中诞生。
“……什么?”
薛应挽同样惊讶,看向魏以舟,魏以舟摊手,无奈:“你觉得这种事我们这种弟子会知道吗?”
不是,是脑袋转错方向了。
越辞喃喃自语:“这算过主线剧情mv?”
薛应挽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吕志面色不改,几位长老也不明所以,唯独最早一位从横断之乱时期便留下的长老脸色极差,随时准备对周千望下手。
随即,便是浪潮一般涌上的质问声,皆是对吕志与朝华宗之人,性急的,便逐渐转为谩骂,吕志抿唇不言,天机道:“周阁主,朝华宗敬你身份,可你毫无证据,凭什么只依靠一本残破书页便能肆意污蔑?”
周千望听了此话,反而哈哈大笑。
“污蔑?我得到《山河则》之时,便已经立下誓言,倘若说出书中内容,便会筋脉尽断,七窍流血而死。”
讨论声此起彼伏,皆哗然。
化科长老反问他:“既如此,又为何要在这时候讲出来?”
周千望狠狠咬牙:“自然是我再看不下去你们这些丑恶嘴脸,也当不下去一个装作无知的蠢笨小人,我兄长是被魔族所害,若此事早早公之于众,他又怎会如此?没了兄长,我独自在世,接管五蕴阁又有何意义?我今日既然敢当众讲出,便不惧自己会如何死去!”
这便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前来€€€€求仙问道之人,哪个不渴望长生,又有谁会愿意主动牺牲自己成就大义。
据说周千望与兄长双亲早早去了,他兄长便充当起父亲角色一直照顾他长大,接手五蕴阁,如今周千望,却是将兄长被魔族所害一事怪罪在了朝华宗身上,这才愿意用身死,换取一个世间真相。
“横断之乱后,沧玄阁,南斗书院与朝华宗蛇鼠一窝,也早就知道魔种会生于朝华宗,并且在或利益或威胁下选择了替朝华宗隐瞒,哈,宗门相护,不过如此。我们辛苦这许多年,却决然想不到,从一开始,就被这些所谓的顶尖宗门当做取乐消遣而已,哈、哈哈哈……”
吕志眼角微动,看向强撑着最后一股毅力,气极反笑,讲出这段话语的周千望,在周围目光看向自己时,冷冷回道:“一派胡言,《山河则》从来就在我宗门被保护得极好,又怎会流出,还被你知晓?”
周千望口鼻已然开始溢出血液,这是违背誓言的证明,身后有人扶住他的身体,尝试往他体内灌注真气维持,却无一点作用,只能看着生命一点点衰败而去。
最后一句话,断续而口齿不清,双目死死瞪着吕志:“灭……朝华宗,找到魔种,才能,救世……”
再无气息。
七窍流血,当众身死,更加证明了方才话语真假。
事到如今,若真想找出魔种,便要如周千望临死前所说,将朝华宗本代所有弟子连同长老,宗主灭尽,才能彻底杜绝魔种出世可能。
世人只以为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横断之乱后三足鼎立,互不相干,却从不知这三门竟私下为朝华宗瞒下魔种一事,甚至繁盛千年至今。
朝华宗本就是当世第一剑宗,若加之沧玄阁,南斗书院,怕是余下门派联合也无法撼动分毫。可怀疑便如同一颗种子埋入人心中,就算今日周千望白白牺牲,不能造成威胁,今日之后,世人又将如何看待朝华宗?一向公正清誉为名的宗门又如何继续立足世间?
人人相顾无言,心若明镜,却谁也不敢第一个问出口,偌大的观礼台,此刻却陷入了一片长久静寂。
只有一个想法,深深刻入了每一个人心中。
朝华宗此代弟子必生魔种。
薛应挽却忽而心中澄明了。
他意识到,为什么当初宁倾衡提及照夜珠是用来制作探出谁曾与最早的魔气有过接触的法器时,师尊会要让他下山避开,为什么天机长老说朝华宗是重要排查之所,又为何沧玄阁与朝华宗会极为在意此事。
与最初魔气接触之人有极大概率会与魔种亲近,抑或就是未出世的魔种。若预言为真,那朝华宗为了杜绝魔种现世的可能,就算他什么都没做,也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可能性。
到那时,他的下场便只剩下一个€€€€死亡。
第33章 变故(五)
本以为此事就要这般不明不白了却, 一位红衣持鞭女子却起身,取代倒下的周千望,成为除却礼台外的场中第二个站立之人, 朝吕志质问:“吕宗主,方才周阁主所言, 是否确有其事?”
她的嗓音洪亮,又夹带一丝澄澈内力, 观礼台每个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比起周千望也不差分毫。
由第一人愿意出头, 便也有零碎声音愿意跟从:“是啊, 吕宗主, 此事究竟是真是假,你也好歹给我们一个交代不是?”
吕志语调平稳:“他讲, 你们便信, 那是不是有人想要往我们朝华宗泼脏水,也只需要一张嘴和一个自尽?”
“那当初横断之乱后,朝华宗得了《山河则》一书可是人人知晓,只是对外宣称千年后有关魔种现世, 再无其他。今日既到了这个地步, 吕宗主既然不认,也说《山河则》至今仍在宗内,为何不将《山河则》拿出来, 令在座诸位一览, 所有嫌疑便可尽数消除。”
不少人赞同此说法,连连点头催促:“是啊, 吕宗主,总不能平白被污蔑, 拿出《山河则》又能自证了清白,又能令诸位服气,往后也不再有人会怀疑。”
红衣执鞭少女仰起下颌,声色清朗:“吕宗主,请吧。”
吕志冷呵一声,化科长老接话:“《山河则》本就是我宗门秘藏,岂能因你们随意一二句而取出?朝华宗威严又何在?”
这便是不愿意了。
话语中隐隐有威胁之意,在场人均脸色发黑,握着武器的手心收紧,显然是气愤到了极点,却不敢当这个出头鸟。
魔种降世,邪魔祸乱,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危害世间的大事,各大宗门提心吊胆近千年,唯独没想到,最期望能在与奈落界大战中带头领导的宗门竟是导致祸乱天下的元凶。
没有得到一个明确回答,执鞭女子又转头看向沧玄阁阁主宁天河与南斗书院副院长,不卑不亢,朗声发问:“宁阁主,荀副院长,我只想问一件事€€€€方才周阁主所言,沧玄阁与南斗书院在千年前便已经知晓朝华宗得到完整《山河则》一书,知晓其中内容一事,是真是假?”
吕志气定神闲,显然早早做好了准备,知道沧玄阁与南斗书院并不会出卖自己。常年握剑的双指并起,指节敲叩在主座扶手,一下,两下,极为闷沉,像是钟声,深深撞在每个疑窦丛生的人心底。
“这,这……”南斗书院副院长眉峰紧敛,面对满场询问探求与急切目光,不知如何开口。须臾,宁天河缓缓叹出一口气,道,“荀院长,不必如此为难,”他转过头,自然而然地迎上众人,“这些年,我们替朝华宗隐藏得够久了。”
话音落下,吕志表情瞬间变换,声色一凛:“你说什么?宁阁主,你说话要带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