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自己惩戒的,竟是当时九大门派之一天翔谷的二公子,他那一打,将人打得经脉塞堵,怕是要卧床休息数月才能勉强恢复。
二公子回到门中便大闹一场让父亲找人来要个说法,很快,便找到了当初对他下手的朝别。
当时的流云山庄不过小有名气,又如何能为朝别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得罪天翔谷,何况此事本就是朝别不占理,无论如何……流云山庄都无法包庇。
朝别本就认为是天翔谷错在先,当夜便要起身去寻那位天翔谷之人。路过付谨之居所,远远看见灯烛通明,心生好奇,便隐了身形前去,恰在屋外庑廊能听清屋中两人对话€€€€
显然已经交谈了一段时日,只听付成海话语气愤:“你不该让一个如此莽撞之人入山庄!”
付谨之回道:“事情已经如此,说什么都无用,天翔谷之人认定朝别受了指使,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朝别面色鄙夷,正要推门而入,又听付成海道:“€€€€这件事,你绝不能去承担。”
付谨之恭敬的回答随之传来:
“爹,我明白的,”他说,“我有分寸。”
朝别的手僵在半空,随后一点点垂落,在寒凉的夜风中孤身离去。
第二日,他这个罪魁祸首被流云山庄交了出去,被折磨足足三日三夜,受百道戒鞭,雷刑加身,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
最后回到流云山庄,又加施三百戒鞭。
朝别昏倒在地,背部血肉模糊。
独自在行刑台上待到暮色苍茫之际,才提起力气,一点点爬回自己屋所。
休息恢复的半月间,唯一愿意来看他的人,是从百花门千里迢迢赶回来的喻栖棠。
她带了上好的伤药前来,替奄奄一息的朝别医治,二人难得无言,朝别咬紧牙关,承受着后背不间断传来的痛楚。
“朝别,”她突然说,“你和我走吧。”
朝别额间渗出冷汗,发丝沾黏在颊边,唯一完好的耳朵被压在褥下,他没听清喻栖棠说的话,问道:“什么?”
喻栖棠顿了一下,摸他耳朵:“你是不是耳朵不好啊?”
朝别偏开脑袋:“没有,你要说什么。”
喻栖棠又把问题重复一遍,朝别声音虚弱,回答:“……去哪?”
“这件事肯定没完,天翔谷不会放过你的,你和我回喻家,我们……”她顿了顿,有些别扭,思酌良久,还是讲出了那句话语,“要不,你和我成亲,喻家能保你。”
朝别闭上双眼,答道:“不必了。”
“为什么?你不愿意?”喻栖棠本就因为主动讲出这句近乎邀请的话语而脖颈通红,而今被拒,更是惊讶。
朝别闻到很淡的幽香从喻栖棠身上传来,轻柔地窜入他鼻腔。两人见面时她尚且骄纵,如今所有人都弃他不顾,唯独喻栖棠愿意来看他。
“我从来最烦厌的,就是你这样的大小姐,如果不是付谨之,我甚至不想和你有任何联系,”朝别声音冷淡,“你不用再来了,我不想继续看到你。”
喻栖棠手一抖,大半瓶的药粉都洒在了朝别后背。
她性子本就骄纵,自然受不得一点委屈,当下带着淡淡哭腔,愤骂一声:“谁稀罕你!一个臭乞丐,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喻栖棠夺门而出,那些金贵的上好药瓶还摆在榻上,被朝别全部推倒在地,噼里啪啦,砸得粉碎。
几日后,传来消息,听闻付谨之要继承流云山庄,成为新的庄主。
朝别再见付谨之时,二人换了位置,不再是他小院的石桌,而是在漫天繁星之下,偌大殿宇之前。手握长弓,身着崭新银甲的付谨之转过头,看到满身血痕,狼狈不堪的朝别。
他一步步拖着身体前来。
月亮的银辉落在铠甲之上,像是溢了一层冷清的华彩流光,与付谨之冠玉面庞极为相配,当真如同天上仙人,持一把银弓落凡入界,以战神之躯诛邪镇恶。
唯独脸色有些苍白。
“……你怎么来了,”见到朝别时,很快调整表情,语中担忧,“你的伤还没好。”
朝别拖着身体,抬头与此刻的付谨之对视,他的虹膜是褐橘的,在月色下几近透亮,瞳仁微微成了一道竖线。
“听说你要接替庄主,我与你的关系,当然想来道贺。”
“是,父亲年岁已高,就算如今身体尚可,往后也不该继续操劳,我本就是山庄少庄主,接替也无可厚非。”
朝别耳朵动了动,冷然发笑:“的确,此前我就觉得,流云山庄中,唯独你最适合接任庄主,还想劝你,别再说那些什么离开山庄,世间游历的话。”
“……那都是,不懂事时候的话语了,”付谨之移开眼神,掌心握着弓柄摩挲,“何况,横断之乱已进入水深火热之时,流云山庄一向以除妖为己任,现如今,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寒风寂寂,吹草簌簌,叶上也结了薄薄的霜。
付谨之取了一支银羽,上弦拉弓,朝远处天际射去。羽箭射不到那轮绒月,从浓雾弥漫的山头落下,不闻回响。
“多谢你,朝别,我还以为你会怪我不守承诺,不能再与你共行江湖之间。”
“往后你跟着我,流云山庄……不会亏待你的。”他似纾解一番胸中阻塞,同样轻笑。
“你我二人,还似从前。”
第63章 朝别(五)
三月后, 逢猎捕节。
流云山庄以弓箭出名,常会带着数百弟子到黄山猎场捕杀妖兽,付谨之作为未来接任庄主, 此次便是最好的服众之机。
他带着那把巨大流萤弓,率先射伤一只野猪, 又连连收获,对夺魁可谓势在必得。
只捕猎场本就地形乱, 为着一只百年修为的妖兽祟鹰。付谨之策马入深林,祟鹰再度扑上, 二人一度纠缠, 足足小半时辰, 才将崇鹰彻底斩杀。
正要上前收取内丹,身后一只虎首蛇身的巨兽忽而袭来, 其形如屋楼, 又生双翼,舒展开来,铺天盖地挡住那天际一轮悬日。付谨之反应不及,被滑腻蛇尾拍击在地, 那粗壮如数人的蛇尾即将缠上他身体之时, 朝别再一次出现了。
他与妖物鏖战,最后凭借精湛技力与灵巧身形领了上风,可那蛇尾实在难缠, 体力将将耗尽之时, 朝别喊道:“喻谨!”
付谨之弃了长弓,取剑抽身而上, 虎首张着獠牙要咬朝别的前一刻,他凌于半空, 用长剑砍去妖物头颅,将身体彻底一分为二。
妖兽乌蓝色的血喷溅他满身。
付谨之从脏污中抬起头,唯独左脸颊剩下一点白净,能隐约看清原本样貌。
薛应挽忽地想起,自己曾在一本古籍中见过这种妖物,可时间太久,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
朝别从蛇身中剜出内丹,丢到他面前,
付谨之松一口气,轻笑出声。
“幸好有你在,否则今日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朝别扶起付谨之肩膀,带他一瘸一拐走出密林。
捕猎节上的高阶妖物内丹是付谨之能够继任庄主的最好证明,连付成海也引以为傲自己儿子如今修为功力。听及付谨之言说那日朝别在妖物口中危急救下之事,也不再阻挡二人交往,反私下邀了朝别,赞叹道:“往后你若能尽心辅佐,也不枉谨之待你之心了。”
很快,便到了付谨之要继任庄主的日子。
流云山庄后山有一汪灵泉,山庄水源均取于此。据说汇集了天地灵气,有积运纳福之效,还能极大助长修为,当初立派择地,便是因为此处灵泉。
历代以来,继任庄主都有一个传统,需要下任庄主亲自灵泉处舀水净化,付谨之亦无例外,他在灵泉前以血落石,三礼三叩,得灵石承认,完成净化仪式。
一切都很顺利,正式继任庄主典礼的前夜,付谨之再一次去见了朝别。
他又带了一壶酒,却没有为自己斟倒。
“上次偷了我爹珍藏的酒,他就换了个位置摆放,结果你看,还是被我发现了。”
付谨之笑了笑,目光相比初见的纯然,已变得更为坚毅。“庄主”这个身份施加在他身上,令他必须得承受许多施压与困苦,连日繁忙,却不能,也不被允许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疲惫。
朝别将酒杯递到他面前,付谨之摇摇头,往前推拒:“我明日要继任,不能喝。”
“紧张?”
“自然是有的,不过,想到往后有你和栖棠陪着,也不是那样艰难了。”
“想好往后的路怎么走了吗?”
付谨之以茶代酒,与他同饮杯。
“从前,是我太过幼稚愚笨,以为自己当真能脱然于世,任性半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这些时日,向父亲与庄中长老学习请教,方知尘网重缚,人世多艰。”
付谨之面色皓然,眸如华星:“我想担起责任,不负师长,父母所托,成为一个好的庄主,倾力挽世之艰辛,救苦难之人。”
朝别偏眼看去,此刻的付谨之,当真如一位即将上任的,具有威望的山庄庄主。
他问:“朝别,你可愿与我一同行此路?”
阒夜中繁星扑闪,一轮皎白莹月高挂,尽态极妍的星子上罩着层白蒙蒙的雾,像一场烟火散尽的余晖。
少倾,朝别饮下壶中残酒,好似真的醉意醺浓,口中话语也不明晰。
数声朗笑融于夜风,他砸碎酒壶,以示诚心,道:
“我不就是你曾救下的苦难之人吗,自然是要追随你的,谈何愿不愿意呢?”
“€€€€付庄主,这条路,也只有我能陪你走下去。”
*
翌日,付谨之赴继任大典,其时云清天湛,霞蔚云蒸,数百弟子集列于主殿,见付谨之受前任山庄庄主付成海授礼。
钟鼓声起,叩首交接,灵石逸散出七彩之芒,象征着流云山庄庄主的徽纹在掌背亮起,金光熠熠。
恭贺之声连绵不绝,也正是此时,一只巨鹰从天穹上方而至,巨大的双翼遮住日光。
乌云翻卷,天色骤变。
有人惊呼:“是妖兽!妖兽怎么会来……!”
付谨之握起银弓,掌背徽纹亮起,拉弦射出三支羽箭,剑痕如白日流星,正中巨鹰头、颈、腹三处。
巨鹰翅背翻滚,尖声嚎叫,响彻山头。
顷刻,异变陡生。
地动山摇,无数不知何时冲破山下屏障的妖兽直撞入山庄,最先发现的守门弟子早已落入妖物口中,被撕咬成碎肉白骨。
可若仔细看去,没有一只妖兽冲付谨之而来,甚至有意避开,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庄内弟子。
山庄最高处闷沉的鼓声被守山人敲响,声音通过灵力波动放大到整个山头:
“€€€€妖物入侵,守卫山庄!”
透过朝别的目光,薛应挽从高山上看着这一切,朝别没有选择进入战场,只是冷冷地看着付谨之一人之力应对妖物。
流云山庄主习弓箭,除却部分曾与妖物有过作战经验弟子,大部分人陡心中生惧,拿起弓箭也畏缩慌恐。
从未有过如此大的妖物袭击的先例,本就不擅近身,妖物却如潮水般涌入乱作一团的庄内,只两个时辰,庄中弟子便已殁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