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道侣逼迫祭剑后 第73章

唯独忘不掉的,是那个名字, 那个令他全族覆灭的罪魁祸首。

€€€€付谨之。

还有那块被他带在身上, 在寂夜无人时一遍遍涌手指抚摸过, 将纹路深深刻在脑海中的玉佩。

山庄牌匾之上,亦有纯金打造, 雕篆精细的一模一样标志。

如何能忘, 如何敢忘?

薛应挽虽一直能与朝别共感,可多是浅淡情绪,从未有过现下一般强烈到影响他心神,似乎此时此刻, 自己就是朝别本人一般。

脚步似灌千斤铅水沉重, 久久迈不出下一步。

付谨之毫无觉察,白衣衣袍被风卷起,回头望去, 笑意粲然:“朝别, 你怎么不走了?”

朝别怔然。

与他相处的两年,在记忆中混着那日的漫天血海, 付谨之与喻谨的脸庞也渐渐融合交织,终于拼凑成一个具体形象。

两侧护卫对付谨之行礼, 叫出恭敬称呼:“少庄主。”

流云山庄占据了一整个山头,几乎位处云端,似是建造者有意仿造皇宫所制,重楼飞阁,玉砌雕阑,人间罕有。

朝别在此处住了下来。

他的先辈是曾与遗留魔族有过混血的荀狼族,也唯独他们种族能够年纪轻轻化形,且混在人族中不被探测出妖族血脉。

付谨之没有骗他,就算回到流云山庄,依旧视他如兄弟。

不仅如此,还给了他极大的权利,朝别能庄内自由行走,二人也如从前一般修行切磋,偶会下山做些除妖兽,剿山匪的义举。

身为流云山庄少庄主,付谨之双亲疼爱,阖家团圆,似乎世上没有什么让他能够忧虑的事。只唯独一件,是朝别偶然在山庄间所听见的争吵。

流云山庄庄主付成海希望他能够继承山庄,付谨之却不愿,只道父亲身体康健,还有许多寿元,又道自己往后要游历天下,不愿困在山庄之内。

这显然不是付成海第一次与他争论,这次也还是没达成一个双方满意的结果,不欢而散。

朝别于付谨之不在庄内之时,去到了他的屋房。

不出意外,在仔细保存的精木匣中,找到了一件他阔别多年之物。

他七岁时,独自猎杀了一只野猪,用骨头做成了骨坠子,洋洋自得地带在身上。

九岁那年,赠予了一个来林中游玩的孩童,当做日后相认的礼物。

在他带走骨坠的第三天,付谨之便有些苦恼地敲开了他的屋门。

“朝别,你是不是到我房间里了?”

朝别道:“本来想去找你,结果发现你不在,就离开了。”

付谨之思虑再三,还是问道:“那你有没有……见过我房中一只盒子?”他用手比划,“约莫这样大,没有上锁,乌檀色的。”

“也许有,也许没有吧,我记不清了,”朝别问道,“有东西丢了?”

“一个很重要的坠子丢了……骨头样式的,拇指大小,找了房间,问了下人也没找到,才想着来问问你有没有见过。”

朝别却问:“一个骨头,也值得这样费尽心力找吗?”

付谨之点头,话语恳切:

“是我小时玩伴赠予的,我和他约好凭此物相认。”

“只是一个玩伴而已,何须记挂多年?”

付谨之看向屋外阶柳庭花,唇角弯勾:“我儿时父亲时常逼着练习箭法,玩伴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和栖棠走得更近些,算下来,他应当是我第一个好友。”

“更何况,他救过我的命€€€€虽再未得见,我却始终记得那日场景,亦将他当做重要之人,如今时过境迁,信物丢了,要是再见,该如何才能认得呢?”

朝别沉默良久,到二人分别,也没有讲出下一句话。

因着共享神识,薛应挽同样感觉到了他的矛盾。

一边是满门覆灭的深仇大恨,一边是看似无辜的多年交心好友与往后平静而稳定的生活,实在……难以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恨意与付谨之的诚意相冲撞,令他陷入了一个四面囚笼的困境之中。

恨吗?是恨的。

他没了双亲,没了族群,流离失所十数年,那些饥寒困苦的日子里,没有一日是不在想如何杀了那些害他至此的仇人,以报灭族之仇。

可此时此刻的朝别,已然做不出一个选择。

若是可能,甚至也许会一辈子纠结于究竟是否还要去坚持,带着这样复杂而矛盾的心理每日煎熬着囫囵过下去。

流离颠沛让他贪恋平稳,早在磋磨间失了狼的本性,他更像历经万千风雪的终于得到停靠的旅人,胆小,懦弱,害怕选择。

害怕失去得之不易的生活,害怕时刻提醒自己罪魁祸首是将他带出深渊的好友,害怕一切都被打乱,害怕再一次……身侧空无一人。

他蹲坐在地面,捂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喘息,。

又过半月,付谨之终于得闲,特意带了一坛父亲珍藏的好久来他居所。

二人就坐在那处小庭院石桌里,以梨花杯斟酒对饮。

两人许久没能这般安静地坐下来了,回到流云山庄后,付谨之便少了许多一同游历时的恣意,整个人有些束手束脚,唯独见到朝别,才像得了一丝喘息。

他喝下一杯酒,眼神微微困怠地眯起,“我总是想,要是没有回山庄就好了。”

朝别眼睛盯着他手中酒盏,问道:“你不是要当流云山庄的接班人吗?”

“不想,”付谨之摇摇头,困怏怏地继续道:“我不想当这个什么山庄庄主……我一直想,要是我们还在外面,日日跑马观花,野鹤孤云,该是怎样的逍遥自在。”

一群大雁从湛色天际飞驰而过,付谨之握起那把没有上弦的弓箭,闭着一只眼,作势瞄准,从口中顾自发出一道模仿弦发的“嗖”声。

雁鸟飞过,不留痕迹。

“我是在羡慕他们呢,”付谨之目光放空,叹了一口气,“我也想当一只大雁,至少能往自己喜欢的地方去飞,不必每日被囚困在此……再不然,当个道士,每日给人算算卦,看看八字,赚点小钱,往大江南北都看过一通。”

他想一出是一出,咧嘴笑说:“我都忘了,我会看手相,朝别,把手给我!”

朝别伸出手掌,付谨之凑上前仔细分辨,又用手搓了好一会,才慢慢道:“你,你这手,真是奇怪……”

朝别问:“哪里奇怪?”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付谨之迷迷糊糊道,“除了一条生命线啊,别的,都断断续续的……你这感情,要无疾而终啊。”

他又不是人,自然和人的手相不一样。

“得了吧,”朝别满不在意,收回了手,“别瞎看了,醒了再说吧。”

付谨之还是乐呵呵地傻笑。

“我们跑吧。”他突然道。

“去哪?”

“哪儿都成。”

“不当少庄主了?”

“不当了不当了,”他感慨,“世间那么大,总能不被我爹找到,我们还和以前一样,顺便带上栖棠,大不了躲起来。”

朝别去抬酒的手顿在原地,别过眼,用视线余光看着酣醉得满面潮红的付谨之。

付谨之托着下颌,笑得很开心,左脸颊梨涡深深。

朝别又一次陷入困顿之中,他到山下镇子喝酒,一人点了近二十坛还要多。

蜀中的酒比缙平镇的果酿更浓烈数倍,入口如刀割喉。他喝了足足三日,店家劝诫也不听,醉了倒地便睡,醒来继续喝,就这般浑浑噩噩,连入店客人都刻意避着。

恰逢今日,浩浩荡荡来了几位外地人。

他们坐在朝别邻桌,为首之人是个年约二十的红衣公子,跟着一众或下属或打手统共近十人。

等上了菜,见店内除了朝别这个满身酒气的醉汉外再无他人,便毫无顾忌地谈论起来。

那红衣公子先说:“都说流云山庄声名藉甚,口碑载道,如今看来,倒是名实难副。”

“是啊,还以为有多厉害,今天这一看,不就是些碌碌无能之辈,竟然还拒绝公子提议,真是有眼无珠!”

几人零碎话语中,朝别分辨出一点消息,大约便是横断之乱启,这位小公子想问流云山庄借宝以锻造自己武器,流云山庄借口推辞,这才忿忿下山,言语间皆是嘲讽。

一只酒壶不小心滚落,碎坛子发出清脆声响,邻桌人转过头,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朝别,回身骂道:“莫管莫管,一个醉汉!”

红衣公子扇了扇鼻前:“臭死了,跟捡垃圾的一样。”

一壮汉闻言,上去踹了一脚朝别,骂道:“狗东西,臭到我们公子了,还不滚远点。”

朝别动了动脑袋,继续睡觉。

有人劝他:“算了算了。”

壮汉呸了一口,便又回了桌,几人开始继续谈论起来,先讲流云山庄是如何名不副实,又说付成海如何虚伪奸诈。最后,红衣男子冷冷呵声,忽而开口:“照我看来,那流云山庄的山庄主付谨之,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往后流云山庄在他手里,怕是活不过几年。”

下属赶忙附和:“公子说的是!听说那付谨之生得样貌丑陋,修为境界一般,连继承流云山庄都难……怪不得,一直没传出流云山庄有正统继承人之说。”

红衣男子此刻也喝了酒,飘飘然地继续道:“何止,我去了流云山庄,这付谨之哪有传说的一表人才,就是个窝囊烂货。修为低劣,和我一招都过不了就跪地求饶,他哪是不能继承流云山庄,分明就是不敢!哈哈哈……”

笑声不绝,几人正欲碰酒庆好,下一瞬,那名红衣公子便被爆起的朝别抓住衣领,重重往桌上一砸。

“啊啊€€€€”惨叫声响彻酒馆。

变故发生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那几人乱作一团,喊道:“保护公子!”

朝别两指掐在红衣公子脖颈命门处,声色冰冷:“谁敢动?”

红衣公子几次出招都被朝别化解,只得被扼着咽喉,呼吸不畅。

“道歉。”朝别说。

“道……什么歉……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和付谨之道歉!”他指腹掐得更紧。

“原来是付谨之的一条狗,你现在放开我,还能考虑留你个全尸,”红衣公子面上桀骜,齿关扣紧,一张脸涨得通红,却偏不服,吐了一口唾液,慢慢道,“我不仅不和他道歉,我还要骂他,是个孬种,活该被人唾骂贱货的呃啊啊啊€€€€”

话未说完,朝别就这般按着他的脑袋,将人重重摔在地上,目中是酣醉后的血红,一下一下将他往地面砸。

欲上前的下属都被朝别以单手拦下,同样不留情面,另一手中动作不减。数不清多少下,等抬起时,红衣公子早已面目模糊,口吐鲜血,上半身如抹布一般软烂。

朝别看他模样,嗤笑一声。

“什么废物。”他道。

*

朝别带着一身酒气血迹,浑浑噩噩回了流云山庄,直至五日后,才知晓自己犯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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