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道侣逼迫祭剑后 第77章

€€€€那是捕猎节当日,那只被付谨之亲手斩断的异兽头颅, 棕黑色虎头上的双眼始终大睁着, 露出涣散的眼瞳与大片眼白。

薛应挽也终于记起来,这是一只怎样的异兽。

《寻异经》有言,古有凶兽,名蝮乱, 虎首蛇身, 长百尺,双翼巨大,喜食人, 昼伏夜出, 身负上古神祗血脉遗留,斩其首, 有统御百妖之能。

他也终于明白朝别做了什么。

那日看到的蝮乱非常狂躁,显然是在极虚弱之时被人用药物加以引诱利用, 逼出其凶性,令其在白日出现,再借付谨之之手将其斩杀。

蝮乱之血于普通妖物天生便存在着高吸引力,既是统御,也是瘾药。庄内所有人都饮下被混入蝮乱血液的灵泉水,附近妖物便不由自主被吸引前来,其中不乏修为高深的妖物,依靠着对味道的索求,疯狂地去屠杀流云山庄弟子。

而唯独对于曾亲手斩杀蝮乱的付谨之,却只剩下了本能的畏惧与敬仰,他们匍匐朝拜,只期盼身为“领主”的付谨之能再赏赐一点血液……

朝别这一招,当真狠毒。

只可惜他做了万千准备,却独独没有想到付谨之竟会就这般选择自爆元神而亡。本该胸有成竹喜不自胜,却成了痴愣的惘然,怔怔看着洞内那些再也不上的衣物,视线又移回了付谨之的脸上。

“骗子,”朝别用狼行的身躯靠在付谨之身上,一遍遍骂他,“骗子,骗子。”

“你和喻栖棠商量好了的,你们故意骗我,想让我内疚,想让我后悔,想让我为你伤心。”

“你想得美,”他说,“我的亲族因你而死,我流浪多年拜你所赐,这十五年,都是你欠我的。”

说着,又埋下头,尖利的狼耳往下耷拉,那双眼睛不断掉下泪来。甚至薛应挽都不住去想,都说狼妖是极少哭的,这朝别打人时厉害,哭起来也是没完没了。

洞穴空旷,又在流云山庄地界,周遭百里无人敢来打扰,朝别忽而放声痛哭起来,就像当初那个从河流边回到村族的八岁孩童,声嘶力竭,流了满脸的泪。

回忆到此处,便彻底结束了。

许是通元神共感的缘故,朝别最后那股哀切而绝望的痛苦同样真切传入他脑中,像是被溺毙在深不见底的黑暗海水中,水流压迫着神经,眼中耳中都是死寂般的低鸣。

他艰难回过神来,越辞仍旧在不远侧,方才与朝别因大阵启动而神识相连,看似历经梦中十五年,而重回现实,却是不过短短一霎。

自己力竭倒地,朝别也好不到哪去,他为强行启动阵法灵力损耗巨大,如今不过剩下一副空空如也的身躯,只艰难地撑起身子,还要继续向着只差数步的大阵而行。

薛应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迈去,即将再一次触碰阵法之时,一道淡金色细剑忽从半空而现,宛若阳花烈焰,伴着千束万束极炽烈的白光,箭雨一般落下,形成了一道织网般的泛光牢笼。

而细剑正落在他跟前,阻挡了朝别前进的步伐。

喻栖棠周身似也笼着一层莹莹白光,肩披羽织,衣袂飞扬,自半空翩翩而降,掌心微抬,那柄细剑自然升起,下一瞬,便是径直朝朝别胸前而去。

朝别闪避不及,侧过身子,依旧被细剑经他肩胛骨穿过,剑身轻描淡写回到主人手中,不带一丝脏污血迹。

他口中喷吐鲜血,声音沙哑,再一次叫出已然时隔近千年的名字:“喻……栖棠……”

喻栖棠冷清的眉眼皱起。

朝别回过身,与自半空浮悬,停留在越辞与他中间的喻栖棠对望。

“朝别,等你很久了。”喻栖棠掌中握剑,微微仰起下颌,居高临下看着地面身形佝偻的朝别。

朝别虚咳两声,满不在意:“我也值得喻大小姐这样等候,实在荣幸。”

“你知道,我是为了等你?”

“自然,”朝别十分坦然,“等了将近千年,才等来这个最合适的秘境,又大肆放出消息,说不是故意为了引我前来……又有谁信呢?”

喻栖棠神色冷冷:“这些年,你一直在寻找能令死人复生之法,传言江洄门有补全元神的秘传法器,更是不惜入江洄门残害上一代门主……朝别,你做这些,究竟想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朝别不住发笑,“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本来就看付谨之不顺眼,还想好好折磨,谁能想到他死的那么快,也太便宜他了……”

霎时一支白羽至空落下,擦过朝别脸颊,带出丝丝血意。

“这么多年过去,一直在外听说,百花门多了个雍容温雅的新门主,还以为你变了性呢……现在一看,还是那么暴躁,哎,别打……”

朝别侧身避过几道箭雨,吊儿郎当:“别啊,你把我打伤了,谁还能去救付谨之……”

“朝别,付谨之尸体究竟在哪里!”

“哪还有什么尸体呢,”朝别低声道,“看到了吗,石台上躺着的那个小孩。”

薛应挽同样顺着目光望去,石台中央的雁谨面色青白,依旧毫无知觉地沉睡着,若不是胸膛有轻微起伏,任谁都会觉得已然是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

“你不是说,我到江洄门,是为了那道补全元神的法器吗?初时我也寄希望于此,可费劲辛苦拿到,才发现这东西不过是个上古神器的残片,说什么补全元神,都是骗人的。”

朝别抬手擦去脸上血迹,浅浅地弯着嘴角:“不过,还是有那么一点用€€€€我以为,付谨之真的元神破碎,可那道小小的灯盏,还能从他身体里面寻到一丝残留的魂魄。”

“只是,原本那具身体已经不能再用了……我只能临时找到一个孩童,将付谨之最后的魂魄融入他体内,保证他能够留下最后一丝复生之机……”

他一步步往前迈去,即将踏入大阵之前,被喻栖棠落下的网织阻拦,不解抬头:“……怎么,你不想,再看一眼付谨之么?”

薛应挽在看完朝别记忆后,其实便已经猜到雁谨与当初的付谨之一定存在着某些关联€€€€他二人在最终反目前,朝别尚还残存着与付谨之兄弟情谊之时,那场对酌酒醉中,付谨之曾说过,他想当一只自由的大雁。

只独独没想到,这竟是付谨之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缕元神。

“别阻止我,栖棠。”朝别喃喃道。

喻栖棠沉声质问:“朝别,你还没醒吗?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复活阿谨?”

“当然可以,”朝别道,“你百花门初时探测,只知秘境内有因果之物,却根本不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阵法吧。”

“此阵据传是上古神力遗留,名‘物换星移’,有扭转乾坤,倒逆时光之功效。若能成功开启,不光能回到过去挽回遗憾之事,更能令现世因曾经不同的选择而变动……”

他喃喃道:“到那时,你就能再次见到付谨之了,不好吗?”

“朝别,你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喻栖棠再也忍耐不住,双眼通红,愤骂道,“你这一千年找各种方法要救回阿谨,可他当初就是被你亲手所杀,你究竟……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朝别的妖族身份隐藏得极好,就连喻栖棠也隐瞒至今,若非入了元神记忆,薛应挽同样不会知晓朝别竟是狼妖,更不会知道他曾与付谨之有那样一段过往。

朝别双目深沉:“等我将他带回来,你就知道了。”

数道白赤赤的灵流在空中化为冰凌,同时向着朝别迸射。朝别已然没什么力气,勉强阻挡一部分碎裂在半空的冰凌,很快,便被穿过身体,血液喷溅。

“放弃吧,”喻栖棠道,“我在你们入秘境时便去查过古籍,物换星移也许的确能回到过去,但已然发生之事无法更改,就算你再尝试一遍,也只不过是同样的结局。”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阿谨回来,可是这已经不可能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元神破碎之人,早就不在轮回之中,消弭于世间万物了。”

这话似乎再一次激怒了朝别,他目眦欲裂地瞪着喻栖棠:“你懂什么,你懂什么!闭嘴,你看到那边的雁谨了吗,他身上有付谨之的元神,他就是付谨之,等我成功以后,一切就能回到原来……”

他不愿再拖延时间,将浑身灵力抽出,即将再一次尝试去启动大阵之时,一柄泛着金色幽光的细剑已然穿透他的胸膛。

掌中凝聚光亮消湮,朝别唇边淌血,仍不放弃,极为偏执地盯着那道阵法,一步步地往前爬,任细剑带出更多的血,几乎顶到喻栖棠握着剑柄的手腕。

朝别慢慢仰起头,对上了喻栖棠平静的一双眼,他张开嘴,讲不出话,喉咙只大股大股往外拥着鲜血。

“我找了你很久,足足有一千年。”她说。

“当初我境界不如你,便在这些年中勤加修行,而今特意等你来,就是为了能够亲手杀了你,为阿谨报仇。”

“我很后悔,当初认识了你,也曾将你……真的当做过朋友。”

在一双颤巍巍的手即将触碰上长剑时,喻栖棠后退一步,骤然抽出剑身,任鲜血飞溅在一身浅黄衣衫与白净脸颊。

随着朝别头颅重重垂倒,冰室陷入寂静之中。

喻栖棠的剑上依旧干净如新,唯独雪白面颊与脖颈处染上刺目血迹。她收起剑,很快平复心境,又恢复了那副端雅模样,丝毫看不出方才曾那样愤怒,不顾身份地亲手诛杀一个罪人。

喻门主目光如轻雪,眉心一点朱砂灼灼,转向与朝别一同被大阵反噬而弹击到另一侧的薛应挽:“我记得你,”她温声道,“在百花门见到你时,你身上就有朝别的味道。”

“你怪我吗?利用了你,找到朝别。”

薛应挽想起那日二人简单的相见,喻栖棠赠予他的一束沾露梨花与清润灵力,摇头:“不。”

喻栖棠与他行礼,纵然疲惫,依然保持着习惯与人交往时的微笑:“多谢你与……”话语停顿,目光移向依旧在打坐调息的越辞,“那边那位小兄弟,今日之事,实在让你们见笑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雪白药瓶,放于薛应挽掌间:“你二人是朝华宗弟子,想必还要继续在秘境中停留。我会带那个名叫雁谨的孩子离开,这药给你与你的同门使用,能恢复损伤的内息……等出了秘境,还有什么需要的,尽可来百花门寻我。”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一股清润的梨花香气,叮嘱道:“还请二位,莫要将此处发生之事告知他人。”

“我明白,”薛应挽隐瞒了自己曾进入过朝别元神,共享记忆之事,像只是寻常好奇,问道,“这所谓‘物换星移’阵法,当真绝无可能改变未来之事吗?”

喻栖棠沉默许久。

“我不知道,”她说,“我骗了朝别,上古遗留阵法,又怎能在寻常古籍中寻到?就连我也是秘境开启,才勉强知晓阵法名字。”

“那为何不去一试?说不定真的能够带回……你们从前的好友呢?”

“涉及因果之事,皆是鼎云大陆最高级别的禁术,每每使用,必然会遭遇无法挽回的后果,更何谈一个巨大阵法。”

“若是千年前,我也许会与朝别一样不甘心,会选择去尝试一把。可如今的我已是百花门掌门,若强行开启大阵,也许会导致数不尽的生灵被因果之力吞噬,连带现实世界也会受到影响……我无法看着他们平白遭难,我想,若是阿谨还在,依他性子,也同样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喻栖棠别过眼神,走上大阵中央的台子,将昏迷中的雁谨放入怀抱,“我该走了,希望你们能在秘境中得到想要之物……也希望,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待她离去,四周又陷入了一片沉寂,唯独越辞些许喘息从不远处传来。朝别的尸体安静地躺着,薛应挽上前查看时,发现他身体在此处冰室作用下已经有些发僵了。

许是此前曾进入元神共享记忆之故,触碰他朝别的瞬间,薛应挽神思有些恍惚。

他看到朝别胸口处松垮的衣衫,鲜血顺着剑伤往外淌流,其中似有一件……极为眼熟之物。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与喻栖棠在方家镇街头游荡时,少女发顶那条曾在推攘间落于地面,沾染了泥灰的黄色发带。

纵然用灵力保护,时间太久,也泛旧而破损,取出时早就沾满了朝别胸口的血,几乎看不清原来模样了。

属于朝别的灵力逸散在半空,与薛应挽交汇时,在那些零碎的记忆里再一次见到了许多事。

比如背着付谨之一直走,直到灵力无法维持,只得生挖出存他的内丹,将半腐烂的身体埋入地里;比如趁乱杀害江洄门门主,拿到江洄门法器之时,发现无可作用的愤怒;又或者……将付谨之最后一丝元神与雁谨融合后,生出希望的欣喜若狂。

还有朝别从来不曾忘却,用尽千年,也想返回再看一眼,再经历一次的场景。

那时的喻谨还不是付谨之,他们才喝过酒,走在方家镇繁华的街道上,喻谨背着巨大的长弓,停留在一个卖木头制品的小摊前兴致勃勃。喻栖棠买了糖葫芦,一蹦一跳地往前走,走两步,又回来拉住朝别的手,眼睛又大又亮。

“我看到前面在演戏曲,远远就听到了声音,”她咬碎金黄的糖皮,鼓着腮帮子,说话也不清晰,朝别费了好大的劲,才用那只完好的耳朵听清,“你走快点,快陪我去看看呀。”

他们穿过熙攘人群,朝别视线停留在她头顶,乌黑如墨的青丝中簪了一只精巧的玉簪子,深紫色的宝石像一簇紫藤花,在日头下熠熠发光。

属于朝别的最后一幕记忆,则是在流云山庄后,两人暂时栖身的黑暗山洞中。

冬日吹雪,寒风灌入洞内,朝别毛绒绒的大尾巴和散落的衣物将靠坐在石壁上的付谨之围了起来。骨坠被重新戴在他颈上,朝别收拢利爪,半伏于地面,脑袋枕在付谨之膝头,长长久久地睡去了。

第66章 现实(一)

薛应挽重新站起身, 走到越辞身侧。

越辞受的伤显然不轻,他靠着冰壁打坐,望见薛应挽前来, 目光有些怔然。

“阿挽……”

薛应挽站在离他不足两步之地,略微偏下一点眼睛, 看着面前调息内力,脸色苍白的越辞。

这个人, 他曾经真的动心过,也是因为对方, 曾经间接逼迫了自己的死亡, 如今又再一次地缠上他, 口口声声述说着歉意与喜欢。

而今他为救下自己,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薛应挽可以轻易提起剑, 要他还来自己曾经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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