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应挽又往他嘴里塞上一颗丹药,将人重新扶靠在壁上,掌中推去真气,至一刻钟,这才勉强转醒。
第一件事,便是不顾自己伤势,反急切地去握薛应挽的手。
“阿挽,”他呛咳两声,眼中担忧,“你,你怎么样……”
“我没事,”薛应挽本就半蹲着的身躯前倾,掌心覆在越辞额间,又转而去搭脉,确认灵流在体内运转正常,长出一口气,“灵力透支,再恢复一段就好了。”
越辞点头,看到一直在旁侧的萧远潮,先是一愣,随后笑道:“师兄,你也在……倒是辛苦你了,能找到此处不容易吧。”
“还好,”萧远潮偏过一点眼,道,“既然没事,就走吧。”
越辞借着薛应挽肩膀起身,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又转而握上他手心,关切道:“你没事就好。”
萧远潮面色并不算好,他僵立在旁侧,看两人似情意绵绵之状,道:“戚师弟同样受了伤,你已至分神期,何须靠着他?”
越辞抿唇,低声道:“师兄,我与戚师弟如何都是我二人之事,我向来与你并无矛盾,何必咄咄逼人?”
“我何时……”
“何况,自朝华宗弟子比试以来,你与戚师弟走得过近,已有不少弟子向我说过此事……一来我将你当做师兄,从未将你想过半分不是,二来,我也相信师兄绝非他人口中这等……丧伦败行之人。”
“可众口悠悠,能挡住面上一时,挡不住私下言语,师兄,哪怕你不顾自己面子,也要让戚师弟名声受损么?你说€€€€我这话,说得可有一分错?”
萧远潮早在听见第一句时,便脸色唰地煞白,像是被揭露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龌龊心思一般,他不善言辞,却想向薛应挽解释:“戚师弟,我并非……”
“你并非这样的人,我知道,”越辞温和一笑,再次打断,“我与师兄同门相处近百年,又怎会不知你对宁公子情深一往?”
萧远潮半句话却也讲不出来了。
他只怔怔看着薛应挽,看着他被越辞握在掌中的手,尤记得方才触感。拳心不知何时攥紧,指尖深陷入掌肉中,传来隐隐痛楚。
与宁倾衡的婚事像一道桎梏着他的牢笼,让他被囚锁在原地百余年,倘若行差踏错半步,便会有无数人用最光明正大的缘由指责你不忠不义。
可也从没有人问过他,你过得究竟如何。
此时此刻,却是期盼薛应挽多看他一眼,哪怕一句疑问,问问他,你是不是真的喜爱宁倾衡,是否真的与他两心同,是否真的……这两百年间有一丝快意呢?
可薛应挽却是心思飘忽,连这二人争吵也没注意,沾了泥灰依旧出尘的雪白面颊微微偏着,脱开越辞与他相握的手掌,转而去捡起拿耳机,重新收入纳戒之中。
越辞问道:“怎么把东西拿出来了?”
“找药的时候没有注意,”薛应挽问道,“你……方才,有做什么梦吗?”
“嗯?”越辞回忆一番,“好像是有的,不过梦这种东西,刚睡醒时候记得最深,等过一会再去想,就只剩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记不得发生过什么了。”
“什么都,记不清了?”
“是梦到了一些事吧,”越辞道,“很久以前,还在家里,还没遇到你的时候……实在,不是一段好记忆。”
此处进入时困难,想离开却极为简单,像是只有一条通向出口的路,顺着风向而行,不多时,便从一处洞穴中钻出。
回头望去,只余深不见底的大片黑暗,那座初时吸引前去的高山,已像是隔了千万两般遥远空朦。
薛应挽本就心不在焉,往前走时踩上几块碎石,只是小步踉跄,一直注意的萧远潮便上前一步,先行接住他的身体。
“小心。”
“啊,嗯……多谢……”
越辞不着痕迹将薛应挽揽过自己身侧:“辛苦师兄,不过既已离开了,也不必继续劳烦你了。”
萧远潮哑声道:“不麻烦。”
越辞淡淡一笑:“师兄难道来一趟秘境,再不抓紧些时间去寻得机缘秘宝,待回宗门之后,怕是又要被宁公子责怪了。”
萧远潮鼻间仍留着属于薛应挽的一丝气息,可当他望去,薛应挽还是没有看他。
越辞说的句句在理,无法反驳,萧远潮紧了紧掌心,却是意在问薛应挽,想要哪怕半句挽留:“你们二人,可以吗?”
越辞答道:“谢过师兄关心,我淬体已久,如今恢复大半,由我来照料戚师弟便足以。”
萧远潮看着他二人背影逐渐远去,心口处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燥意,像是被藤蔓攀附,棘刺密密麻麻钻入血肉中伴着痒意痛楚,喘不过气来。
他晃了晃脑袋,企图让自己浑噩的神思清醒些许。
第69章 返回(二)
等二人离萧远潮足够远, 越辞问道:“会介意吗?”
薛应挽眨了眨眼:“嗯?”
越辞道:“没有生我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
“我将萧远潮赶走一事,”越辞温声,“如果你不开心, 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薛应挽更不明白了:“我为什么会不开心。”
“我以为你会介意,我干涉你的交友, 没经过你的同意,将他赶走离开。”
“……不, ”薛应挽道,“我的确将萧师兄当做好友, 可你方才话语并没有错, 他不该继续和我一起, 而是该去寻找自己的机缘。”
没等越辞开头,便又继续道:“你不用这样替我着想, 我们也不该继续同路, 师兄,我想一个人在秘境中继续探寻。”
越辞苦笑:“师弟是在赶我走吗?”
薛应挽道:“我不是师兄要找的人,又何苦与我纠缠不休呢?”
“那抱一抱你,可以吗?”不等薛应挽开口, 越辞道, “抱一抱,我就离开。”
薛应挽有些许犹豫,片刻, 默认了越辞的靠近。
温热掌心搭在他后背, 顺着脊骨一路向下,直到停在腰间, 似乎有些发颤。
越辞微抵着一点头颅,俊美而凌厉的眉眼此刻有些疲惫, 没有逼着薛应挽去回应,只是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给我一个机会吧,”他说,“一个重新认识你,追求你的机会。”
薛应挽说:“不。”
越辞恳求他:“我不会打扰你很多,哪怕只是一点陪伴的可能性,你也要彻底剥夺吗?”
“师兄的示好会带给我麻烦,我只想清净一些,能够安心修行,”薛应挽顿了顿,道,“何况,我对师兄本就无意。”
越辞身体登时有些发僵。
在薛应挽催促下,松开微颤的掌心,退开半步,眼中满是红血丝,嗓音哑涩。
“可我不想……就这样放弃……”
薛应挽转过身,独自离去。
哪有什么不想,只不过是不甘心。
无论过了多久,越辞还是从前模样,面上温柔伪装得再好,也磨灭不掉一颗从始至终都带着欲。望与目的的心。
就连现在,连他明明白白说了要独行,也知道越辞还是一定隐藏了身形,像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跟在自己后方。
那这段秘境历练,其实也没什么意义了。
薛应挽寻到一个树荫连绵,能短暂隐蔽身形之处,捏碎了手中的琉璃玉。
他并非第一个选择离开的,可出来时身上受了不少伤。带队长老一直在外等候,见薛应挽从阵眼中主动选择走出,忙上前询问:“出什么事了?”
薛应挽并未将朝别一事告知,只道自己遇见了妖兽,觉得难以敌过,这才选择捏碎琉璃玉提前走出秘境。
“原来如此,”长老抚须,虽觉可惜,还是安慰他,“人没事就好,先去休息身体吧,往后还有机会。”
薛应挽行礼谢过。
他简单梳洗过身上,却是径直去了百花门内门。几个女弟子在殿外相拦,喻栖棠传音而至:“令他进来吧。”
短暂相别,喻栖棠也没想到二人竟这么快又见了第二面。
她手捧一束梨花,从殿上盈盈走来,纱制的衣袂飘扬,如同一抹纯白烟尘飘然而至,带着沁鼻香气。
“秘境还没结束,这样快就出来了吗?”
“倘若我没猜错,秘境中只有那座大阵是遗迹中留下最有价值之物,”薛应挽与他视线相接,不卑不亢,“喻门主是希望我留在秘境中吗?”
“你是聪明人,”喻栖棠道,“那也应该知道,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住返回过去,扭转错误选择的机会……我身为一门之主,没有办法只凭借印象与几句话去相信人。”
薛应挽道:“我知道。”
“好在,你回来了,”那束梨花被递到他怀中,幽香扑鼻,喻栖棠笑意浅淡:“喏,送给你,特意过来,只是为了和我见一面么?”
面前温雅大方的喻门主与他曾在朝别记忆中看到那个总是一身黄衣的跳脱女子渐渐重合,额心一点朱砂更为鲜亮。
薛应挽从怀中,取出从朝别身上带出的发带。
发带从始至终都叠得整齐,只是布料太过老旧,如今又浸满鲜血,几乎看不清原本模样了。
喻栖棠看到发带的瞬间,浅笑便凝结在脸上。
“从他身上发现的,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又怕与他阴谋有关,就带来给喻门主了,”薛应挽顾自摩挲,叹道,“若是没什么用,我便拿去扔了。”
“给我罢,”喻栖棠眼中却不见半分笑意,却依旧是笑着的,她接过发带,很快将其收入袖中,“我与朝别昔日恩怨已过,他的旧物,我来毁去便是€€€€”
“那便是再好不过了。”薛应挽道。
*
一旬后,其余弟子陆陆续续离开了秘境。
据说在秘境后期还发生了为争夺法宝仙草而大打出手之事,连朝华宗弟子也涉及在内,争衡受了轻伤,倒是万嘉得了两件遗留的上品法器,修为更是进阶到了元婴后期。
越辞在他离开后的第三天便也选择主动从秘境离开,薛应挽不见他,便也只日日在百花门暂居之地的屋门前等候。
萧远潮也似受了不小的伤,选择避开众人,独自修养,竟连回到宗门,也从未主动去找薛应挽。
薛应挽回宗后第一件事,便是见戚长昀。
霁尘殿一如往常,殿内弥漫着经久不散的檀木沉香,令人不由平心静气,摒去尘世忧恼与烦热燥意。
入殿时,戚长昀正写完一副字,满头银白如雪的发丝被发冠束起,垂落肩头,他放下墨笔,抬眼与拜会的薛应挽对上视线。
“……师尊。”
戚长昀问:“此次前去,可有什么收获?”
薛应挽从来最为信任戚长昀,便将秘境内见闻一一报来,连大阵与入朝别元神也未隐瞒。戚长昀听罢,神色依旧冷淡,似乎对其余之事并不感兴趣。
他走下主座,至薛应挽身侧,指腹轻抚过额心,云纹印记显露,一股微凉的灵气经由四肢百骸,过经脉丹田,替他去了体内浊气,令其灵台清明,身心疲惫彻底洗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