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道侣逼迫祭剑后 第36章

许是小时候带起的坏习惯,薛应挽慢慢长大,还是这样喜欢和他凑在一起。戚长昀看剑谱,他便坐在身侧,有时磨墨,有时倒茶,有时一同看些剑招剑式,戚长昀桌案上常年摆着一本简易入门剑诀,便是为他准备的。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连一整本都没读完,前几页翻得翘了边,往后数章,便是崭新如故。

薛应挽总是看着看着便打瞌睡,困了,便依着师尊肩头闭目小憩,霁尘殿常年燃着安静心神的檀木沉香,回味悠长,他总是闻着香,闻着师尊身上熟悉的气味入梦。

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徒弟。

三只糕点,一壶茶水,天色正好的晴朗午后,微风从窗中吹入,有叶动,有鸟鸣,通常一个下午,便能就这样轻易过去。薛应挽睡得迷迷糊糊,手中喜欢攥着一点他宽袍袖口,脸蛋压在衣物上,留下好几道发红的印子。

戚长昀习惯性搭着他的腰,以防薛应挽不小心从自己身侧滑落,直到糕点吃尽,茶水生凉,偶然间低下头,看到薛应挽雪白而温润清丽的脸蛋。

他的睫毛很长,随着呼吸而轻轻颤动,像是一只蝴蝶停在花瓣上簌簌抖动翅膀,鼻梁直挺,肤肉在光照下有些白得透明。唯独那一颗小痣缀得显眼,平白为这股纯然增添€€色,像是勾着人去观察,去触碰。

再往下,便是微开的唇瓣,薄厚恰好,水润而轻红,像是能看到梦呓时一点微吐出齿关的柔软舌尖。乌黑稠密的长发铺散着,与银白发丝绞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明明是见过千百次的场景,可今日,也像被梨花香气醺得醉人,一向自制与冷静著称的霁尘真人,竟也无知觉低下头,吻在那一颗漂亮而单薄的鼻梁痣上。

薛应挽并未醒来,只觉有些冰凉,动了动眉心,寻了个舒服位置,蜷缩一团的白色猫儿似的,往戚长昀怀中更缩进去些许。

再而后,便是意识到自己做下什么事的戚长昀。

他双目怔然,手中不知何时将薛应挽腰身搂得极为紧密,两人几乎是相拥贴合着,没有一丝缝隙。

他慢慢松开手,目光盯着那只空空如也的小碟。

那日薛应挽醒来,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在座,他四处寻着师尊痕迹,戚长昀握剑从殿外走入,面色沉静,声色冷清,再无半点亲昵。

“往后无事,便不要再来霁尘殿了,”他说,“糕点也不必再送。”

薛应挽无措地待在原地,声音结结巴巴:“……师尊,是弟子做错什么了吗?”

戚长昀没有回答他。

这般平平无奇的日子,往后的百年间,也再没有过。

问他后悔吗?若是那与薛应挽有意避开的百年,是悔的,悔没有多见几面他的模样,说一声师尊没有生你的气。

可若问他宁愿不要多年积攒灵力的内丹,也要换薛应挽一条命,那问上千万次,都只有一个答案。

€€€€不悔。

从很多很多年前,还要更早的时候,就不会后悔。

意识浑噩间,像是再一次回到了百年前那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他在霁尘殿中翻阅剑谱,薛应挽端着一碟才做好的糕点,兴致勃勃跑到他身侧,倒上一壶烫热茶水,笑吟吟地向他问好:“师尊,我又来啦。”

小碟糕点精致,戚长昀身形未动,薛应挽便催促他:“师尊,师尊,今日的是枣糕,一定没有昨天那么甜,帮我试一试,好不好?”那只修长漂亮,骨节匀称的手取了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软糕,慢慢凑到他嘴边。

戚长昀这才接过糕点,两人指尖相触微有触碰,不知是糕点糯香,还是从殿外梨花树下过,沾了一身梨花清香,慢悠悠窜入鼻间,甜得腻人。

“如何如何?”他很兴奋地问,睫羽纤长,眼睛亮晶晶的眨。

戚长昀回答常年如一日:“尚可。”

薛应挽也似早已习惯,从不气馁。

人人敬仰的霁尘真人,当世无二的剑仙,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在了这些平庸无奇的修士手中。纵然过去千百年,也会有人记得这一日,傲慢得意地说:“是我将戚长昀杀死的,他被穿胸而过,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呢。”

既明落在地面,发出一声清脆撞击之声,很快,被更多的厮杀声遮掩,无人在意。

*

顾扬将他二人送回长溪,便要起身离去,薛应挽叫住他:“你们是要回朝华宗么?”

魏以舟瞥了一眼顾扬:“我跟他说了师尊就算没金丹也能轻易离开,二师兄坚持要回去接应,唉搞不懂……算了,大家同门一场,顺道回去看看其他弟子,能救下几个是几个吧。”

薛应挽阻止不了,只嘱咐道:“要小心。”

“知道知道,”魏以舟理了理略有凌乱的衣摆,依旧那副翩翩贵公子风度,压低声音,道,“我又不傻,真要出了什么事,也不会和顾扬一起送死的。你先走,往西走,之后这边事情了结了,我们再去找你碰头。”

薛应挽应下:“好,我应当会往浔城方向而去。”

魏以舟敷衍地点点头,今日事发突然,他喝了不少酒,神智是清醒了,脸色依旧泛着一点酡红。忽而想到什么,朝越辞方向看过一眼,偷偷将他拉过一旁,设了隔音结界,再三确保外人听不见后,才道:“有件事,之前就想和你说来着。”

“什么?”

“是关于那个下三白的,”他说,“师尊回来之后,曾让我去查关于越辞的事,提到了一个村子,叫什么……瑶湾村吧,是越辞当时登记弟子名册时记录出身来由的村子。”

“后来师尊闭关,我顺着查了查,发一件挺古怪的事。”

“的确是有瑶湾村的存在,但是距离此处很远,接近昆仑,且十分偏僻,一向不通外,据说人口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是……在一千年前,甚至横断之乱前,瑶湾村已经彻底废了。”

薛应挽不明白这句话意思:“废了?”

“就是人都死了,什么死法都有,大多是互相斗殴至死的,”魏以舟道,“这村子有记录的地方都说一直很和睦,偏偏出了这种奇怪的死法……而且时间太长,过去了千年,不知道越辞上哪知道的。不过也没说一定和他有关,总之,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薛应挽犹豫片刻,答道:“我知道了,多谢师兄。”

顾扬已然御剑先行一步,魏以舟与他挥手作别。待人走后,薛应挽才浑身松懈,原地怔然。

他闭目轻叹,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成如今模样,也尚未从戚长昀愿意舍弃金丹救自己中回过神来。

越辞看出他状态不好,问道:“过意不去?”

“换做是谁,都不能当做无事发生的,”薛应挽喃喃自语,“当日师尊救下我,我还问他,会不会有什么损伤,那时他回答我,没有事,让我放心。”

“师尊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我太过相信他,听他说了自己没事,才稍微放下心,只以为是什么略有损耗的术法,却从没有想过他瞒下我,是将内丹给了我。”

从来都是薛应挽去安慰人,如今却成了颓丧那一方,他仰头望向朝华山方向,思及留在宗内的戚长昀,不禁去想,是不是当初自己再小心一些,如今结果就会不一样?

但其实,从第一人出招时候起,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这从来就是一场面向朝华宗,有针对有预谋的战乱。朝华宗本代弟子必出魔种,只这一点,就足够天下人将其杀之灭之,昔日光辉荣耀的第一剑宗,最后也只会不得善终。

就算戚长昀真的能护住一时,也堵不上悠悠众口与世人的愤怨之心。

灭宗只会是时间问题。

唯独有一点,薛应挽不明白€€€€既然早有预言,魔种会诞生于朝华山,为何朝华宗宁可待到千年后再想办法偷偷除去魔种,也不愿意从朝华山迁移位置,将自己剥离预言之外呢?

今日发生事情太多,他脑子昏昏涨涨,容不得继续多想,只手心一直停留在丹田位置,隔着皮肉摩挲那颗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内丹。

内息澎湃而充盈,似能汲取天地无穷之力。

自七岁被戚长昀带上朝华宗,这么多年,他都是在朝华宗度过,而今一日之间,师友尽去,唯一的栖身之所也将在血海中化为断壁残垣。

越辞声音在身侧响起,像是述说,又像开玩笑般地随口询问,“不知师兄有没有听过,世上曾有一种锻剑方法,需以人血为祭,熔过持剑者血亲或挚爱心魂,则剑意纯粹,无人可及€€€€据说奈落界爬出的魔,最怕的就这一把神魂之剑。”

第35章 终局(一)

的确曾有传言, 沾染血脉之物的神器能有压制魔物之力,但这千年来,不伐丧心病狂者尝试用亲友, 爱人血肉祭剑,却无一人成功, 逐渐,便也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传言。

薛应挽问道:“为什么这时提起?”

越辞:“只是随口一问, 不过要是真有这样厉害的方法,师兄想过牺牲自己一人, 换世上太平吗?”

薛应挽顿了顿, 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相信世间危难到必须要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牺牲才能去救, 难不成天下安危与否,只会系在我一人身上吗?那兴盛宗门, 修士修炼千百年又为了什么?”

薛应挽的确温柔, 处事却从不偏颇,他有大义,更有私心,并非一堆毫无感情的数据,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 有自己的想法的鲜活的人。

“我想活着,”在越辞略微发愣目光中,他继续说道, “我身体里带着的是师尊内丹, 这便不止是我一个人能够选择的事,倘若我随意便放弃了自己生命, 大概师尊也不会同意的。”

“何况……就算世上真有此法,那也是恶毒至极的邪法, 需要献祭血亲爱人性命才能换来的剑,真的可以斩灭邪佞吗?在我看来,用这种方法拿到剑的人,说是没了人性,真正的魔也不为过。”

这便是薛应挽全部想说的话了。

他背过身,忽略越辞僵硬的表情,进屋中收拾二人衣物行囊:“浔城离我们最近,应当有不少修士在城中,先到那处看看情况吧。”

许是受了魔族肆虐影响,一路上经行过的小村落多是紧闭屋门,少有人穿行街道。

天色渐暗,乌云卷席,一副要下雨的样子。经行过邬镇,此处早已人去楼空,屋房檐角处或坍塌或残缺,碎石木块满目皆是。拦腰而断的粗壮树干挡在路前,像是遭受过一番攻击,连入镇口的石碑都被外力粉碎成数块,辨认好一会才识出文字。

越辞找到一家楼房尚还勉强完好的客栈,道:“要是没人,直接进去住就是。”

他敲上三四次屋门,正要抬脚踹,里面竟还真微开一条小缝,掌柜确认他二人是个“人”,才将其放入。

“对不住对不住,”掌柜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人,讲话时脸上褶子便如山壑般厚厚堆积在一处,赔笑道,“实在太久没有客人了,我一个老人,耳朵眼睛不好,也不知来的究竟是什么……”

屋外果真开始下起小雨,薛应挽摸出银钱,本想住间普通屋房,掌柜却径直将他二人带到上房,说是上房,也不过比寻常屋子大了几个身位,多了张小桌案与窗户,许是的确太久没人居住了,案上都积了一层薄灰。

老人颤颤巍巍地取着抹布替他们简单擦拭,嗓音苍哑得似隔了层湿重的厚木板:“二位就住在这吧,这么晚了,也不会有其他客人了。”

说完便转身下楼,越辞靠在房柱上,伸手拭过桌面,啧声道:“没擦干净。”

薛应挽重新将桌案擦拭过,扶好烛台点燃,烛芯只剩下一小半,微弱的烛火摇摇晃晃,勉强照亮了这间昏暗窄小的屋房。

今夜无月,却有雨点断续飘进屋中,薛应挽坐在窗前往下看,整个镇子成了雨镇般,被连绵雨雾笼罩着,什么都看不清明,唯独湿雨泠泠,不间断的银丝顺着屋檐往下落。

他合上支窗,坐在榻上,替二人整理行囊。越辞结丹后便辟了谷,不再需要吃食,他便肚子取了干馒头,就着水三两下吞咽入腹。

越辞道:“我下去问问老板,有没有什么吃的。”

薛应挽本想拦住他说不用,口中咳呛两下,越辞已然起身开门,只能最快速度将馒头吞咽,喊道:“老公,等一下……”

越辞做事雷厉风行,一转眼已经下了楼,薛应挽只得随他一道,从方才上来的老旧楼梯往下踏,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摇摇欲坠的木头吱吖声。

客栈内也很黑,唯有柜台处同样点着一只小烛,老人头垂得很低,几乎快要贴到面前的账本之上。看到来人,才缓缓抬起那张形同枯槁的脸,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来:“二位,是住得不习惯吗?”

越辞环顾一圈,问道:“你这有吃的吗?”

老人将手边一叠黑糊糊的东西往前递,看着像炒坏了的花生或是干果一类,隔着空气都能闻到股怪味,越辞取出银子,问道:“还有没有别的?”

老人思索好一会,才慢慢回答他:”后院大概,还有只雏鸡,或许能吃上一两口……再其他的,好像就没有了……“说罢,竟真的要撑起身子,去后院为他二人捉那只鸡来煮了吃。

“不必了,老人家,”薛应挽阻止他,环顾四周,道,“我有几个问题倒是想请问您€€€€这处客栈,就只剩下您一个人吗?”

老人还是那副慢吞吞的样子,拿着笔不断在纸上算着什么,片刻,答道:“这是我和我老伴的小本营生,上个月,一群长相奇奇怪怪的东西进了镇子,到处吃人,老婆子在街上买菜,也没能逃过。”

他语调情绪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很平常的叙述一件事。

薛应挽一怔,竟不知道老人竟经历过这样之事,想安慰,又不知该如何说起,须臾,轻声道:“那你的孩子呢?”

老人道:“早就带着媳妇,孩子到什么浔城去了,我们这种小地方,留不住人的,”又道,“幸好不在咯,不然,指不定还得和老婆子一样,命也丢了。”

讲得越平淡,薛应挽越能从中听出一丝酸楚。

这也是他第一次知晓,在除却朝华宗的地方,一个在乱世之下的普通人会经历,遭遇怎样的事。荡析离居,颠沛流离,能活下来,已然十分不易。

薛应挽在极力不提及老人伤心事前提下小心询问:“那您还记不记得,那日那些……怪物来的时候,是怎样一个情形?”

借着那点烛火,薛应挽看到老人低垂而耷拉的眼皮,睫毛€€€€到已近乎没有,肤上是点点黑黄的斑,讲话时扯到松垮的皮肤,像是一个皱巴巴,空荡荡的水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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