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晟很乖巧地点头,没有反驳,又把书收回来。
芭蕉树旁只配了两把椅子,他起身,让外公外婆坐,站到桌边给他们倒了杯阿姨刚刚沏过来的银尖。
“拜过菩萨了?”外婆闻到他身上很淡的沉水香气,笑眯眯地问。外公闻言眉头皱得更深,又道:“年纪轻轻......”
“小孩子怎么了,你不拜,还不许别人拜?菩萨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外婆不满地瞥他一眼,转回头看着许晟,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我记得晟晟以前是不信的。”
“现在也不信。”许晟轻声说,“我只是觉得心静。”
“能让自己舒服就好。”外婆温柔拍拍他的手,玉镯子擦过他的手背,“菩萨不会介意的。”
许晟嗯了一声,外公翻着他留在桌上的书,抬头又问:“不信佛?那信老庄?”
“也不。”许晟摇摇头,想了想说,“佛、道都讲究无为,我相信事在人为。”
外公脸上终于流露出赞赏的神色来,合上书页:“这才是你这个阶段该说的话。你爸妈让你留在这里,不要被我们两个老人影响得暮气了。”
“这点倒是可以听你外公的。”外婆终于和他达成一致,“知道你乖,但不用老是将就我和你外公的生活方式,譬如周末,可以睡晚点,不用这么一大早就起来。我们又不是非要你陪着吃早饭。”
“外婆嫌我烦了啊。”许晟假装懊恼,“我还打算下周开始,晚饭也陪你们吃呢。”
“不是要学校上晚自习吗?”外婆愣了愣。
“回家自习也一样,没有硬规定。”
“回来也行,反正哪里都是学。只是快考试了,也别自满松懈。”外公低头喝了口茶,不太在意地说。
“知道。”
“我孙子这么自觉,还用你讲。”外婆嗔道,又对许晟道,“那我和阿姨说,以后你的晚饭和我们的一起做。原来下了晚自习再回来吃夜宵我就觉得对身体不好,一日三餐还是要按时来,看你都瘦了。早点回来,也可以早点休息,还在长身体,作息要规律......”
瘦没瘦许晟倒没太大感觉,长辈关爱晚辈总爱用这些说辞。但时间的确分布得更有规律,被他用各种卷子分割开。
换卷子的间隙,许晟抬起头,看见桌面上摆着的倒计时,越来越近了。抬手撕下一页,面无表情地扔进垃圾桶,垂下眼睛,继续算题。
他把时间排得很满,夜里写理综和数学,早上背完古文,白天下课的间隙写完当天的作业,再加一套英语试卷。
今天最后一堂课还剩十分钟,老师被叫去开会了。许晟去走廊尽头的茶水间接了杯水,等到下课铃响过之后,却又回到教室,把卷子拿出来继续写最后一篇阅读理解。身边一阵喧哗和桌椅摩擦过地板的声音,没一会儿,同学已经跑了个精光。
“许晟。”班长走到他面前,“还没走你写什么呢?我刚以为你已经提前去吃饭了。”
一面说,就开始翻他卷子,许晟也没有阻拦。见只是书店里最平常的练习册,班长有些失望:“我还以为是什么押卷题,这个没什么效果的,不如前几届的月考真题......”
他话说一半又猛地停住了,许晟抬头只笑了笑:“没事,我练练手感。”
班长似乎松了口气,却也有些尴尬地挠挠头:“马上就月考了,我看你怎么也不上晚自习。”
“我比较喜欢自己复习。”
“哦......你在原来的学校,排名怎么样啊?感觉你学习好认真。”班长试探地问。临近月考,他尤其紧张,老问周围人复习得怎么样。
“还行。”手里的笔墨水快用完了,许晟换了一支。
“也不用中午还写卷子吧,太卷了。你不吃午饭啊?”
“你先去吧,我晚点去。”
“好吧。”班长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卷子,暗暗记下了名字才往门口走,“你还是快去啊,晚了,人多......”
“怎么这么多人?”
贺延端着餐盘从人群中挤过来,放在桌上,喘着气坐下来,拿过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手臂上的汗,“到底谁说的要来食堂吃饭啊?挤死人了都。”
“你说的。”宋一杭挑了块青笋放进嘴里。
“我什么......”
“你说后门吃烦了,打死都不去,想来食堂体验一下生活。”
“其实也可以去远点。”贺延嘟嘟嚷嚷地说。
“吃你的饭。”顾耀不耐烦地按了按眉心,口腔里的伤还没好全,咀嚼的时候,隐隐作痛,“这一食堂的人加起来都没你吵。”
“吃不下,太难吃了,你以为我像你,不挑食……”他一顿,又摇头,“你这也不叫不挑食,每次都是这几道菜,翻来覆去地吃。 ”
“我长情。”顾耀轻飘飘地说。
贺延一愣,旋即笑出声来:“我今年就指着这个笑话过了。”
宋一杭轻轻点了下他的胳膊。
“干嘛?”贺延还在笑,下一秒看见了自己手上大片密密麻麻的白色纸屑,笑声戛然而止,“什么东西这!”
顾耀懒洋洋指了指旁边的纸巾盒。
“怎么质量这么差,我要给后勤投诉......”贺延咬牙切齿,用力拍着手臂,忽然不知看到了什么,他猛地顿住了手,“喂.....喂喂喂.....”
他一面说,神色兴奋得去推顾耀的手臂,示意他往后看。
“你结巴了?”
顾耀皱着眉,侧过身去,看见了人群中,一个清瘦的身影。
“是他吧?就是他吧!”贺延一脸我准没认错的神情,“我可是已经打听清楚了。”
“打听什么?”宋一杭瞥他一眼。
“想知道啊你们?”
“不想。”顾耀平淡地转回脸。
贺延撇撇嘴:“一杭……”
“我也不想,你憋着吧。”
“你们俩真的烦!我非要说。”贺延鬼鬼祟祟地把头往前凑了凑,“姓许,许晟,和咱们一个级,高二十班的,这学期刚转过来。”
他一脸得意地说完,顾耀微微抬眼:“就这些?”
“对啊……不是,你还嫌我情报少?……你刚还说不好奇的。”
顾耀没说话,看见许晟已经走到了点餐窗口前,风吹动着他的额发,发梢处带着一点金色的微光。
天已经有些转热,不知道哪里来的风。顾耀垂下眼睛,喉结动了动,拿过水喝了一口。
“高二了怎么还转学?”宋一杭也跟着看了一眼。
“不知道,这人挺独的好像,我问了好几个他们班的人,都说不太熟。”
顾耀皱了皱眉:“你没事打听人做什么?”
“因为我没事啊。”贺延耸耸肩,“不过这哥们儿,看着也不太擅长交际,不然就他这个脸,也不应该现在我才知道。”
宋一杭意味不明地撇了他一眼,贺延立刻摆手:“我没有和顾耀同流合污的想法啊,我就是单纯对美好事物的赞赏……”
“你不扯我活不下去了是吧?”
贺延宋一杭和他认识得久,彼此很熟悉之后,才渐渐知道他的性向,所以都觉得很平常。
特别贺延,神经大条,心比太平洋还宽,嘴上常年没个把门,实则也是因为完全没当回事,始终觉得顾耀是闹着玩的。
当然某种意义上,也没错。
顾耀呼了口气,提醒自己平静,别打死他。就看见贺延忽然站起身,朝着窗口的方向用力招了招手,“嘿,哥们儿,过来坐啊。”
一时间,食堂的目光都汇聚过来,又顺着他招手的方向看向许晟。
还是打死他算了。
顾耀皱起眉头:“你干嘛?”
“哎,你这什么表情。”贺延理直气壮地教育他,“没看现在食堂这么挤,没位置啊。不然就得去外面露天位置坐了,今天天气这么热,人家好歹帮了你,知恩图报懂不懂?”
“你就是闲的。”宋一杭道,却也早习惯了他想一出是一出的个性。
“做人嘛,外向一点,上次宋叔叔不是还让你多向我学习。”
“那是因为当着你爷爷的面。”
“明明是觉得我优点突出。”贺延继续朝许晟招手示意,“你说他长这个样子,还那么能打,多带感的人设……认识一下不亏……”
“无聊。”
顾耀低头夹了筷菜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才发现是自己不吃的胡萝卜丝,又放进了旁边的骨盘里。视线的余光却看见许晟已经走了过来。
步子有些犹豫,但正值午饭时间,食堂的确也没有更多的空位置,总是要和别人拼桌。
况且贺延已经非常积极地站起身,狗腿地拉开了顾耀对面的椅子:“来,坐。”
“谢谢。”许晟迟疑了片刻,放下餐盘。不小心撞着了顾耀的碟子。
“对不起。”他说,视线飞快扫过,糖醋排骨,京酱肉丝,一水的甜口菜。
“没事。”顾耀把餐盘往里面收了收。
“我叫贺延。”贺延活像个花蝴蝶一样冲人打招呼,“国际部的,周六晚上咱们在老街见过,记得吧。”
“嗯。”
“这是宋一杭。”贺延总有种把一切尴尬场合变得更尴尬的能力,偏偏自己还不觉得,像个联欢会主持人一样在这里引荐,“我俩一个班的……这是……”
“顾耀。”清冷的声音打断了贺延的喋喋不休。
顾耀抬起头,撞进一双干净的眼睛里。后者却很快挪开了视线,平静而淡漠地说:“那天说过了,我记得。”
贺延一拍手:“成……那我就不多介绍了……这下合你规矩了吧?我们名字都先报完了。”
他轻轻扯了扯唇角,简略地说:“许晟。”
“哦……”
贺延大概是想表演个恍然大悟,可惜演得不太像,下一句就问,你是十班的吧,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暗中打探过。
许晟应了一声,态度绝对算不上热络。
但这丝毫打击不到贺延的兴致,像警局查户口一样,问个不停。毕竟刚认识——如果这也算的话,勉强还算有分寸,没有问太敏感的问题,倒是对许晟的身手很好奇,缠着讲个不停。
顾耀垂着眼睛专心吃饭,桌子小离得近,视线范围内,总能看见许晟的手指。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腕骨微微突起,手背上皮肉很薄,隐约能看到青筋。顾耀想到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像把刚开刃的剑,那晚拿着刀,很难说得清,谁是更锋利的那个。
“我吃饱了,还有事,先走了。”对面手里的筷子放下了。
“啊。”贺延正讲到兴头上,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勉强道,“行吧,回见,改天一起出来玩啊。”
许晟礼貌地笑了笑,起身的时候,脚尖不小心碰到了顾耀的小腿,很短暂,一触即分。这次没有道歉,大概自己也没有留意到,端着餐盘走到回收处,很快离开了食堂。
“都怪你俩,太冷漠,把人都吓走了。”贺延看着人走远,扼腕指责道,“特别你,顾耀,人家一杭还知道点点头,搭个话。你头都不带抬的?人家是你救命恩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