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苏乙走路比正常人慢了很多。
刹那间,空气里面的雨似乎都停止不动了。
两人都没有打伞,雨并不大,但还是能看见谢斯聿脸上和头发都沾了一点雨水,整个人更为清冷疏离,因为苏乙突然停下来,谢斯聿也跟着停下步伐,他抬起头,目光阴阴沉沉地看向苏乙。
以往这里人多车杂,今天大概是因为下雨,窄道猛然间变得空寂。
苏乙站在桥的拱顶,跟惊弓之鸟一般立马回头,待到乌篷船已然穿过桥洞,他再次慌张地迈出脚步。这次他走得很快,但是瘸子的走路速度有一个稳定的上限,在混着雨水的杂音里,苏乙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沉稳冷静。
他不再敢回头,所以一见到那家招牌鸭血粉丝汤的店,便迅速走进去,店里坐了不少的学生,苏乙最终找了一个背对着门的偏僻角落坐着。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即使这样了,但还是得好好吃饭。可是谢斯聿的脚步声早已扰乱了他自作冷静的思维。
苏乙刚把书包放下,谢斯聿也撩开门帘,先是站在门边环顾了一下餐馆环境,随后慢慢走过来,坐到了苏乙对面的座位。
“有什么忌口的?”老板娘拿着菜单再次走过来。
在这里吃饭和陌生人拼桌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谢斯聿一来,苏乙如鲠在喉,甚至莫名觉得下巴、喉咙疼。
“没有忌口的。”谢斯聿轻声说道。
“好咧,马上就给你们弄好。”
“谢谢。”
这家小店出餐速度很快,店里环绕着扑鼻的香味,在湿润的雨天来一碗热乎乎的鸭血粉丝汤,人的身子都会暖许多,而苏乙坐立难安地看向一脸平静的谢斯聿。
谢斯聿掠过了苏乙要把人看出洞的目光,他以往并没有来过这样拥挤且空气不怎么循环流通的小店,当下又闷又热,身边还有同校学生的议论声,他忽略了那些和自己带着关系的八卦杂音,静静地打量着这家小店,而后眼神再次投向苏乙的脸上。
“你坐这里干…干嘛?”夏天的雨并不是很冷,但是苏乙说话却都在打颤,他恶狠狠地看向谢斯聿,像只炸了毛的野猫,双手情不自禁攥成拳头。
“这里不能坐人?”谢斯聿反问道。
“可以,但是…”
“但是什么。”
“旁边也有空位。”苏乙这话过于直白,不想让谢斯聿坐在一起的意思不言而喻。
“有什么关系?”
什么?”
“和我想坐这里有什么关系。”谢斯聿对他说道。
面对面坐着,再次近距离地接触,谢斯聿皮肤被雨衬得冷白,他额发垂下来,眉眼显得很深,专注地盯着苏乙,眼里更多是凛冽。
苏乙一脸茫然,沉默许久后说道:“没关系。”
正当苏乙把目光放在别人桌上热气腾腾的汤碗的时候,谢斯聿突然低声说道:“我以为你会谢谢我。”
“谢你什么?”苏乙脑袋像瘪了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心虚地快速眨了眨眼睛。
谢斯聿冷笑了一声,身子微微往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真的不会撒谎。”
“我帮你承担了后果,被学校处分了,别人还说我精神有问题,苏乙,你难道不应该说一句谢谢吗?”
明明是很坏很糟糕的事情,谢斯聿却莫名表现得很享受这些负面评价,脸色舒坦安然,这似乎对他是一种特别的肯定。
苏乙脸色越加惨白,在谢斯聿平静的审视之下,他最终放弃挣扎,闷着声对他说:“谢谢你。”
谢斯聿满足地笑了,“不用谢。”
“为什么要帮我?”
“上次的事情我很抱歉,不应该动手打你,你的下巴还好吗。”
苏乙不可思议地看到谢斯聿脸上竟然带着真诚的歉意,谢斯聿皱着眉头,那样真真切切的自责愧疚让苏乙目瞪口呆。
一想到上次的事情,苏乙还是耿耿于怀,在那之后,连续好几天他吃东西都得慢慢来,于是他不带好气地说:“不太好。”
“对不起。”谢斯聿再次对他说道,“当时我看到梁宁被人揍了很生气,后面才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真的很抱歉。”谢斯聿垂下目光。
如果问苏乙为什么那么好骗的话,大概是在他遭受很多歧视的日子里,几乎没见着有人会对他说对不起,所以苏乙又是一个很容易原谅别人的人。
“可以的话,我们能成为朋友吗?”谢斯聿垂眸盯着他,和上次在楼台上给人的感觉又完全不一样了,他眉目自然舒展开来,眸中的笑意和水一样快要溢出来了。
而朋友这两字对于苏乙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空白孤寂的生活里,除了姜绵,便没有其他朋友。在双重击破之下,苏乙有点动摇了。
“做朋友?为…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很有意思。”
苏乙想,谢斯聿真的有点精神问题吧。
他话刚说完,两碗鸭血粉丝汤就被端上桌,苏乙并没有回答他,而是率先伸手把那碗没有加香菜的端到自己面前。
这似乎有些护食。很烫,苏乙装作若无其事,随后又赶紧把手从碗沿拿开。
他抽出筷子,吹了吹热气,然后一个劲儿地往里面塞,他吃东西一向不雅观,在极致的压力下,他抬眸,发现谢斯聿还在盯着自己。
“你不吃?”
谢斯聿打量了自己那一碗,随后也抽出筷子开始吃东西。
苏乙没办法像以往那样自在地吃,他余光里还在瞥对面的人,即使如此,也是很快地吃完了,并且喝了半碗汤,他拿起旁边的纸巾擦了擦嘴巴。
正当他提起书包的时候,谢斯聿叫住了他,“你还没有回答我。”
关于和谢斯聿做朋友的事情,苏乙还在犹豫不定,他结结巴巴地说:“再…再说吧。”
像是感受不到雨的存在,苏乙瘸着腿一头扎进细雨里。
几乎没人会和苏乙这样的瘸子做朋友。
初中,苏乙曾短暂地拥有一个朋友,两人一起打乒乓球,家是一个方向也经常结伴同行,可是有一天这个朋友忍无可忍地告诉苏乙:“你真的很麻烦!”
“你走路好慢!”并没有具体说苏乙麻烦在何处,却有一种强烈的、忍无可忍的怪罪、嫌弃的意思。
苏乙走路幅度有一些大,正是青春期的少年和他走在一起会很显眼奇怪,甚至是丢人显眼。
另外苏乙性格也很古怪,有时自卑别扭,很容易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恼羞成怒,也时常会因为别人的健康、完好身躯感到妒忌,他很会伪装自己,在严炜那群人面前又表现得逆来顺受,忠诚老实……
从此之后,苏乙每天都试着让自己走路更快一些、不那么奇怪。朋友对于苏乙来说,是很珍贵美好的关系,他试着挽留,却发现自己真的不是很有趣的性格。
苏乙不理解谢斯聿所说的有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总之,苏乙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趣的人。
说实话,苏乙对谢斯聿并没有什么多少了解,也可能是他对学校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的人都不怎么了解,他连班上一大部分同学的名字都记不清。纵使这样,但也知道谢斯聿成绩非常好,和他表弟的智商显然不在一个层次。
在这届学生里,谢斯聿是老师们眼里数一数二的模范生,经常被老师提在嘴边夸,也被派出去参加竞赛,谢斯聿也不负辜负地获得很多奖,为校争光,周一的例会谢斯聿也会被选上去发表演讲,为人处事礼貌得体等等等。
所以谢斯聿承认了刮车的事情,无疑是一种自我毁灭。而人们最喜欢的事情不是一味赞扬崇拜,而是看一个人从光芒四射的地方跌落下去,并且开始细嚼慢咽地讨论。
所以谢斯聿并不是表面上那么优秀完美,他也有坏的地方。或者说,他伪装的很好,只是曾经并没有被人发现而已。
事情总在往人们没有意料到的方向发展,还有一个变化便是苏乙的班主任挨了教训,把车开去有监控的地方,终于买好了行车记录仪。尚且不知为什么谢斯聿看不惯自己的车,他认为谢斯聿同学本质还是顽劣的性格,青春期的孩子就是如此,装乖太久了总会有一个爆发点,而这桩闹事唯一的牺牲品便是自己的爱车。
翌日也是雨天。
雨季漫长又带着木质地板腐烂的臭味。
今天梁宁的情绪和雨天一样低落,话少脸色也很不好,也不再有心情炫耀他的衣服鞋子,一下课就把头撑在手臂上闭眼休息,苏乙的笔不小心划到他的桌面,梁宁盯着那支笔,竟然没有暴躁,只是不发一语。
倒是下午第二堂课后,梁宁叫人帮他去换了一个新的椅子。
放学后,苏乙背着沉重的书包从教学楼走出来,一边想着晚上做什么菜。或者随便吃吃就行了,煮一个泡面也能应付。
就这样东想西想着,远远地看见公交车挤满了学生。其实也可以坐地铁,但是下班高峰期,去坐地铁还要转站对于苏乙更麻烦。
苏乙并没有带伞的习惯,男生一般都是这样,觉得带在身边很麻烦,另外淋雨也没有什么。
“苏乙。”有人叫他。
很少听见有人在路上叫他名字。
苏乙呆愣了几秒,回过头便看见谢斯聿撑着一把雨伞缓步走上前,伞偏在苏乙的脑袋上,不再有雨水淋下来,周围似乎都变安静了。
谢斯聿比他高了一头,他单手举着伞,低头看向他。
苏乙立马往前跨了一大步,说:“我不用打伞。”
“你衣服湿了。”
“没事。”
不知为何,谢斯聿一靠过来,苏乙还是觉得不适。
“感冒了怎么办?”谢斯聿说这话带着一丝浅淡的柔意。
冷不丁苏乙的心底被人用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他认为谢斯聿精神真的是非常不正常,说话奇奇怪怪的,可他还是结巴了:“我…我身体没那么….弱,不会感冒的。”
谢斯聿再次走上前,这次微微抬起右脸,像故意给人看什么东西。
苏乙一晃眼,便看到谢斯聿的侧脸连着脖子有一道长长的淤青,那种样子很像被人用鞭子打过一样,非常明显。
苏乙忍不住指着那道伤痕问道:“这…这是什么?”
谢斯聿并没有回答他,沉默不语地把伞撑在苏乙头顶上,面容在阴天里忽明忽暗,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
“你…你是被你爸妈打了吗?”苏乙说出了心中的猜想。
“没什么。”谢斯聿用没有撑伞的那只手把白色衣领往上提了提,即使这样,还是能看见一些痕迹。
气氛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苏乙一直偏过头看着谢斯聿脸上的伤痕,心中乱成一团,而谢斯聿像没有什么感觉一样,视线放在前方。
直到苏乙手臂被人往右边带了带,他差点一脚踩进脚下的水坑里。倏地,苏乙的左肩碰到了谢斯聿的手臂,不过一秒,他赶忙把手臂移开。
谢斯聿并没有察觉到他这点小动作,只是轻声说道:“好好看路。”
苏乙便不再盯着人的脸不放。
走出校门后,谢斯聿说自己的司机过来了。
“你怎么回去?”谢斯聿问道。
“坐公交车。”苏乙回答道。
“对了,上次我说的,你还要不要和我做朋友?”谢斯聿再次问道。
苏乙觉得这个问题和数学试卷最后一大题同样让人烦躁
看出他的犹豫不定,谢斯聿便笑了笑说:“没关系,你不想的话就算了,我只是问一问,没有其他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