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你先别说话,省点力气。”镜楚用外袍裹住凌怀苏,将他抱了起来, “我带你回去。”
凌怀苏筋疲力尽,却因为心绪不宁怎么都昏不过去,满脑都是师弟和邪道勾结的糟心事。
而且他总隐约觉得,这件事仅仅是个开始,背后还牵连着更可怕的东西。
直到镜楚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好好睡吧”,凌怀苏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排山倒海般的倦意,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
正如凌怀苏所料,钟瓒身为布阵人,被强行突破遭到了反噬。一个时辰后,谢胧和其他弟子在仙市附近抓到了重伤的钟瓒。
邪魔外道的东西本就敌我不分,钟瓒被邪阵反噬得不轻,众人找到他时,他周身筋脉寸断,恐怕一身修为尽废了。
凌怀苏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三日之后了,彼时他们已经回到了摇光山。
按理说,凌怀苏人事不知,留在€€琅岛养伤再好不过,不宜赶路颠簸。但莫问真人以处理门派事宜为由,婉拒了琦岛主的挽留。
岛主坚称自己招待不周,不仅奉上了仙泪藤,还送来了一大堆珍奇补品,并安排飞马将摇光派一行人护送回去。
好在凌怀苏受伤并不严重,弦伤虽深,看着可怖,却只是皮肉上的凡伤。他之所以昏迷不醒,是因为黑气入体的副作用,加上精力透支,疼痛刺激太重,晕倒的次数又过于频繁,才睡得久了些。
相比之下,另一个人好像更需要休息。
镜楚不知道那几天自己是怎么过的,从绮梦楼出来,他就跟魔障了似的,一闭上眼,凌怀苏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样子就跳上眼皮。
那段经历似乎激起了他心底深处的梦魇,让他模模糊糊触碰到了什么,可以他寥寥的做人经验,实在难以精确概括出那不可名状的情感,一时茫然不得解。
他只知道,再让他经历一次亲手伤害凌怀苏的事,他一定会疯。
镜楚跬步不离地陪着凌怀苏,明明他为凌怀苏护法也损耗不小,却仿佛成了个不知疲惫的铁人,连手指被琴弦勒出的伤口都懒得处理。
即使谢胧再三告诉他凌怀苏并无大碍,不多时自然会醒来,让他该干吗干吗去,镜楚闻言只是淡淡地一点头,随后依旧我行我素,雷打不动地戳在凌怀苏身边,活像床头的一朵人形盆栽。
“师父,这……”谢胧拿他没辙,无措地向师父求助。
莫问真人凝望着镜楚魂不守舍的落魄样,不知看出了什么,捋了把山羊胡,叹道: “随他去吧。”
第三天的深夜,凌怀苏掀开眼皮,被黑暗中一动不动的身影直接给吓清醒了。
他一激灵,猛地后蹭坐起身子,对着轮廓仔细辨认了半晌: “……小狐狸”
镜楚微微动了动,似乎是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凌怀苏呼出一口气: “黑灯瞎火的,你坐这干吗”
镜楚闷不做声。
片刻后,凌怀苏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你不会……一直这么守着吧”
凌怀苏匪夷所思,难以理解大半夜坐人床头是什么癖好。
“我又不是死了,守什么尸。”他哭笑不得地说,抬手搭住了镜楚的胳膊, “扶我起来,我……”
镜楚忽然摁住了他的手,缓缓欺身过来,一言不发将凌怀苏压回床上,把头埋进了他胸口。
凌怀苏一愣。
他在突如其来的亲昵下僵硬片刻,两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就在这时,他清晰地感觉到一片温热的湿意浸透前襟。
镜楚伏在他身上,逐渐开始细微地颤抖起来,瑟缩如秋日落叶。
压抑的抽泣声传入耳畔时,凌怀苏的心脏猛地绞紧了。平素花言巧语信口就来的人,此时像是被点了哑穴,舌头打结,一个单音也发不出。
凌怀苏保持着被他半拥半抱的姿势,手指蜷缩一下了,最后轻轻覆上了镜楚的后心,安抚性拍了拍。
“好了好了……”凌怀苏柔声道, “托你的福,我这不是没事么,不许哭了,嗯”
同时他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怎么跟哄小孩似的。
可见个子长得再高也没用,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表面成熟冷峻的大男人,会半夜埋在他颈窝掉眼泪呢
凌怀苏小心翼翼捧起镜楚的下巴,用指腹抹开他眼角的湿意: “现在教你做人的第二课,男子汉大丈夫,不准轻易流泪。”
“为什么骗我。”镜楚带着浓重的鼻音,哑声开了口。
“……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根弦吊着的是你的性命,稍有不慎你就会丧命”
镜楚从谢胧口中得知真相的那刻,无边无际的后怕霎时淹没了他。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果当时他失误了怎么办
如果他走神了一瞬,或者手滑了一分,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凌怀苏张开眼的样子了
“你听谁说的谢胧”凌怀苏三两下想好了狡辩的说辞, “别信他瞎说,没有那么夸张,你真的只是个辅助作用,帮我集中注意力的……”
“……”镜楚显然不怎么信,狐疑地盯着他的双眼,企图用目光唤回这骗子的良心,等他不打自招。
可惜凌怀苏不吃他这套。
此人早就练成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唬人的神功,撒起谎来毫无心理负担,继续大言不惭地给自己找补道: “再说,把自己身家性命交到他人手上,我有那么傻开玩笑……嘶,宝贝儿,起来点呗,压到我伤口了。”
皮肉伤而已,早就好透了,镜楚心里门儿清,但听不得他说疼,还是依言照做,松开了他。
“行了,不许哭鼻子啊,丢人。”凌怀苏道, “钟瓒怎么样了”
镜楚冷冷道: “成了废人一个,现在在戒律阁,你过去就能审。”
勉强保住了性命后,钟瓒被关进戒律阁思过。其他长老来审问过他几次,钟瓒一律缄口不言,沉默以对,堪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翌日辰时,冷风凛凛。
明镜台下一阵窃窃私语,围观的弟子面色各异地打量着台上接受惩戒的人。
钟瓒跪在地上,听刑堂长老宣判他的罪行。
“罪徒钟瓒,罔顾门规,目无法度,修习邪魔妖道,戕害同门师兄,罪行昭然若揭,实乃摇光派之大不幸。严重触犯本门第二,第十,第十三条戒律,按律杖责八十,逐出门派。但若能诚心悔过,如实交代罪行,或能免去皮肉之苦。钟瓒,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说,为何要残害师兄”
钟瓒低垂着头,神色麻木,不置一词。
刑堂长老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预料到了这般情形。
他无可奈何地摆摆手, “行罚。”
两名戒律使应声而出,站至钟瓒身后,迎着东升的旭日缓缓举起竹板€€€€
“钟瓒!”
台下,云幼屏不顾阻拦,哭喊着高声说: “你快说啊,你是被妖道蛊惑,失了心智,才会暗算师兄的,你说啊!”
钟瓒的睫毛微不可察地一颤,并未回头。
长板重重落下,毫不留情打在脊背上。一声又一声的闷响中,钟瓒咬紧牙关,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修为尽失,形同凡人,不过十几下后便力不从心,狼狈扑倒在地。
骤雨般的木板却在这时停息了,钟瓒脸颊贴在冰冷的台面,咳出两口血沫,意识渐渐模糊。
直到一双光洁的白靴走进他的视野。
白靴的主人声线冷淡: “钟瓒。”
这道声音响起的瞬间,钟瓒瞳孔一凝,回光返照般精神一震。
他挣扎起身,缓缓对上凌怀苏垂落的眸光。
钟瓒冷笑一声: “你又赢了,什么都成你的,很开心吧,天之骄子”
凌怀苏公事公办地说: “那道妖气是从哪来的”
钟瓒不接茬,阴恻恻反问道: “怎么样,情毒噬心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忘那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礼物,大师兄。”
简直是对牛弹琴。
凌怀苏: “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钟瓒语气嘲讽: “怎么师兄要杀了我”
凌怀苏身为苦主,依照摇光派的规定,是有资格亲自行使惩戒的。戒律使觑了眼凌怀苏的面色,只要他开口,就能把长板递给他。
但凌怀苏只是风轻云淡地扫了钟瓒一眼,无波无澜地说: “我从不对凡人下手。”
他转向刑堂长老,行了个弟子礼: “钟瓒疑与邪魔妖道勾结,请长老惩戒完毕后,将他押入善恶塔看守。”
刑堂长老颔首示意,凌怀苏迈步走下了明镜台。
凡人。
这两个字犹如一把尖刺,精准无比将钟瓒敏感的自尊心捅了个对穿,带来的羞辱比先前所有刑罚加起来更甚百倍。
钟瓒目眦欲裂,嘶声大骂道: “凌怀苏!迟早有一天,你会被你的自大害死的!”
凌怀苏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走了。
***
自那以后,枕竹居的常客便少了一个人。
谢胧与云幼屏依旧会时不时来串门讨酒,但谈笑之余,都心照不宣地避开钟瓒的事不提。
摇光山草木如旧,人事照常。
但无忧无虑的少年风光,终是一去不返了。
几个月后的某天,天音塔的钟声毫无征兆响起,蛮荒谷群魔暴乱,有失控之迹象。
从€€琅岛回来后,莫问真人便一直闭关不出,镇压群魔的事落在了大弟子凌怀苏头上。
这事以前也发生过,算不得棘手,受钟声影响强烈的,大多是一些神智不开的低阶魔物,凌怀苏一人就能应付过来,便打算独自下山。
不过,最后他没能“独自”成,身后还跟了个影子似的镜楚。
绮梦楼的经历似乎给镜楚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他日复一日地黏着凌怀苏,而后者也尝到了说瞎话的报应,不管说什么,镜楚都将信将疑,自然也不会信他“去去就回”的说辞。
凌怀苏自食恶果,叹了口气,任他跟来了。
显然,凌怀苏这次所言非虚。蛮荒谷附近还聚集着其他门派前来除魔的修士,各门派合力,两天不到便彻底镇压了暴乱的魔物。
回去的路上,凌怀苏突然心血来潮,想顺路去天音塔看看。
作为从天而降,玄乎又玄的神塔,又有“预知未来”的名声在外,天音塔毫无疑问是一块鲜美的肥肉。
据说天音塔降世之初,修仙界为了争抢神塔的管辖权,还爆发过一场不小的冲突。名门正派纷纷撕破脸皮,打得你死我活,后来发现谁也进不去,这古怪的高塔除了偶尔响两声震震魔,似乎也没什么通天的本领。
百年过去,大家逐渐达成一致,共同看管天音塔。再后来,天音塔附近的驻扎修士也撤走了,一是因为瓜田李下,二是因为没必要€€€€毕竟体量摆在那,天音塔不可能一夜之间被挖走,更不可能自己长脚跑。如今,天音塔附近渺无人烟,除了偶尔的祭祀,平时连围观的凡人都少了。
凌怀苏和镜楚一路顺通无阻地抵达了天音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