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楚恢复了成年男子的身量,怒雷压顶下也站得笔直,岿然不动。雪白的光芒照亮了他深邃的五官,他的眼睛穿过电闪雷鸣,与凌怀苏相遇。
眼神中似乎擎着某种志得意满的浅淡笑意。
凌怀苏如梦方醒,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去: “狐狸!”
他从未露出过这样慌张的神色,险些连剑都拿不稳,飞蛾扑火般冲向雷暴中心,尚未碰到镜楚的衣角,就被天地之怒的威压弹了出去。
撞上墙壁之前,凌怀苏腰间一紧,一直无声无息缠在他身上的不禁蓦地显形,及时而轻柔地将他稳在了半空。
琴弦的主人被电光吞没,生死未卜,那根琴弦却还尽忠职守地自动散发着灵气,循着凌怀苏的经脉,替他愈疗被天雷撞出的内伤,好似一种无声的安抚。
紧接着,耳听得嗡然弦动,光幕中心,四道利刃般的琴弦直窜而出,以万箭齐发的气概,齐齐钉入大楼墙壁。
雷电被引向四面八方,顺着琴弦噼里啪啦地劈向墙壁,所及之处“轰”地炸裂,火舌与浓烟应声而起,顷刻间席卷了整栋大楼。
火光中,点点白光迎风消散,那是重获自由的地缚灵。
楼体摇摇欲坠,煞场行将消散。
震怒的雷劫终于略微平息,电光熄灭下去,镜楚踉跄着后退两步,被雷电震得双耳嗡鸣,眼前发黑。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人揽住了他的肩膀,手从腋下穿过。
察觉到他要做什么,镜楚一惊,回光返照般挣扎了一下: “我不……”
凌怀苏喝道: “闭嘴!”
他的面色和声音都冷得可怕,不由分说将镜楚抱起来,在大楼倒塌前带他御剑飞出,身后是一片火光冲天。
替人承受天劫会受到成倍反噬,镜楚丧权辱国地被凌怀苏抱起后,终于体力不支,人事不知地晕了过去。
***
谈初然几人早在大楼外等着了,结果等了半天,没等到他们老大,反而等来了一波丧心病狂的雷暴,接连不断地朝商场大楼劈,把他们吓个半死。
就在他们犹豫不决是该先冲进去救老大还是先打119时,抬眼看见了抱着他们老大飞出来的凌怀苏,当即受到了第二次惊吓。
那位向来随和带笑的前辈仿佛换了个人,散发着毫发无遗的戾气,沉默着查看镜楚伤势时,他们竟然没人敢上前询问情况。
最后,凌怀苏面如寒霜地开了口: “给他找个能疗伤的地方。”
特调处众人兵分两路,一路着急忙慌地送处长去医院,一路留下来处理裕福商场的火势。
西医专业不对口,治不了灵狐的天雷伤。就连凌怀苏也束手无策€€€€灵气可与魔气相融,魔气却只会污染灵气,镜楚可以愈疗他,他却不能反过来用魔气治疗镜楚。
唯一的办法,就是等镜楚自行恢复过来。
单人病房里,凌怀苏屏退闲杂人等,关上了房门。他一挥手,黑雾从他掌心溢出,在墙上打出一道安神符。
凌怀苏在床头坐下,垂眸用目光描摹过镜楚的眉眼。
被天雷反噬的感觉想必不怎么美妙,镜楚眉头微蹙,睫毛簌簌颤动,不知陷入了什么样的梦魇中。
此时此刻,凌怀苏设身处地地理解镜楚对他发的那通火是怎么来的了。他顶着一脑门官司,觉得自己应该把镜楚摇醒,声色俱厉地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不把这笔账算清不罢休。
可他注视着镜楚无邪的睡颜,又惊又吓的怒火忽地烧成了一把灰烬,泡在满腔酸水里,无论如何也燃不着了。
他叹了口气,轻轻捏起镜楚的手腕,再次探查他的脉搏。雷伤正在缓慢愈合,这具身体被天雷劈出了抗性,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可该受的苦一点不会少。
凌怀苏无可奈何地伸出手,在镜楚额间轻轻点一下了: “你啊……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转移天谴,这种傻事也做得出来,怎么想的”
这话启发了他,凌怀苏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闭目入定,尝试将神识探入镜楚的识海。
识海乃是内心世界的总和,堪称一个人全身上下最为隐秘的地方,被外来的意识入侵,镜楚识海里当即掀起一阵寒凉的白雾,本能地要防御驱赶不速之客。
可当那白雾甫一碰到凌怀苏,仿佛认出了来者,刺骨的寒意瞬间消失,白雾旋即消散。
凌怀苏望着门户大开的识海,一时有些怔愣。
这狐狸这般不设防的么
即使正在承受天雷反噬之痛,镜楚的意识不算清明,但仍是静静的。
偶尔有梦飘过,一闪而过的画面多是特调处乏味枯燥的工作场景。梦云偶尔被镜楚体内残余的雷电打散,连雷都是寂静无声的。
整片识海和他本人一样,透着股霜雪般的沉静之意。
凌怀苏无心窥探他人隐私,一边默念“非礼勿视”,一边目不斜视地避开那些梦境,向识海深处潜去,不多时,果然看到了一道金色虚影,烙印似的打在那里。
那是个纹路繁复的印记,令人眼花缭乱地不停转动着,只是稍稍靠近,就能感觉到其中的威意扑面而来。
度厄印。
烙下此印者,可替他人承担大大小小的灾祸,下到小病小痛,上到天谴雷劫。
凌怀苏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是因为四千年前,度厄印一度是修仙界最流行的聘礼嫁妆。一方为了证明真心,往往主动打下度厄印,以保另一方平安。
然而度厄印只风靡了一段时间,便被列为禁术。因为人们发现,度厄印度来的不仅有灾祸,还有洗不清的业障。因篡改气运是逆天而行,每隔一段时间,印主便会遭受雷劫。
更遑论镜楚背负的是凌怀苏这个大魔头的业障,恐怕降下的不是普通的雷劫。
而是九死一生的大雷劫。
“是我言错。”凌怀苏望着那道运转不息的印记,轻声道, “你不是傻,是疯了。”
和一个魔头抢着背天谴,不是疯是什么
好端端一只狐狸,在尘世中磨炼四千年,不说得道飞升,也至少能从心所欲不逾矩,怎么就疯了呢
凌怀苏在原地站了一会,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摇着头走了,同时在心里琢磨该怎么把这未经当事人同意的印记抹掉。
或许是因为他待得久了,识海比他进来时动荡了些,气泡般的乱梦一个接一个往外冒,还毫不见外地不住往凌怀苏身上贴,似乎要邀请他一同游玩,热情程度不亚于还是狐狸时的镜楚。
这位肆无忌惮潜入他人识海深处的魔头,此刻又化身“非礼勿视”的君子了,他闪身避开纷乱的梦云,不曾偷看一眼。
然而君子的耐心有限,很快被那些黏人的意识缠得没脾气,挥手打散一团凑过来的云雾,威胁道: “啧,老实点。”
镜楚对他的声音极其敏感,凌怀苏话音落地,梦境云团立刻偃旗息鼓,识海立竿见影地老实了起来。
还行,知道听话。
凌怀苏颇为心满意足,抬步欲走,就见那些烟消云散的梦境再度凝聚起来,鲜活生动地在他面前摆出了新的画面。
这次不再是工作场景,也不是杂乱无序的无意义片段。
凌怀苏一时不设防,将画面看了个正着。而当他看清了梦境的内容,竟然一时忘了移开视线。
宫门“吱呀”打开,九十九盏青铜连枝灯被全数换成了红烛,犹如一片跳跃的光海。
那是四千年前的露华浓。
印象里空旷又岑寂的主殿泡在十丈软红尘里,雕梁玉栋,红绸轻扬,成片的朱色将殿内衬得几乎有些热闹了。
如水的月色下,一人缓缓踏入大殿,眉如墨画,目若朗星。
镜楚身着一袭锦绣婚服,繁复华丽的制式套在他身上,无端添了几分风华无双的贵气,直看得凌怀苏移不开眼。
婚服袍摆拂扫过门坎,镜楚手执大红绸缎,红缎在他身后与一条绿色绸巾交织。凌怀苏这才看见,绿绸的另一端还牵着个人。
那人穿着同等制式的厚重婚服,红盖头似火,随着步伐轻轻摇曳。
红绿牵巾挽成的花球坠在两人之间,镜楚引着那人,踏着满殿烛火,一步步向高台走去。
参天地,拜神明,牵巾双挽结同心。
凌怀苏冷眼旁观,感觉自己像个证婚人,表情一瞬间复杂起来。
他虽然常常自以为是到令人发指,但总体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凌怀苏洞察内心,觉得对于镜楚,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坦荡面对,他唯一能做到的,只有裹紧道貌岸然的壳,将那点见不得人的绮念藏好藏严实。
奈何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自己。他心思不正,伪装容易,愤懑却难纾。
凌怀苏的目光落在那看不出是男是女,是人是鬼的“新娘”上,心头蹿起一股压不住的火,有种家养小白菜被人拱了的气急败坏。
这小子什么时候动了凡心在他死前还是死后
凌怀苏望着那对“新人”,一时心思百转。
若是之前,那便是刻意瞒他,还在他眼皮子底下跟人暗送秋波,不可饶恕;若是之后,那便是不务正业,放纵七情六欲,同样不可饶恕。
这么无理取闹地发了一通邪火,将镜楚编排一顿后,凌怀苏依然没好受多少。
行至大殿尽头,镜楚转过身来,看见他神色的瞬间,凌怀苏心口又是一跳,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邪火登时浇成了一捧飞灰。
他从未在镜楚脸上见到过这种神情。
这狐狸虹膜清透,垂眼看人时,眼中含着烛火明明灭灭的光,十成十的专注深情。他收紧牵巾,将新娘拉至身前,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逆子。”凌怀苏烦躁地心想, “我非得知道那个人是谁!”
镜楚的眉目被喜气染得鲜艳非常,他唇边卷着幸福的笑意,小心翼翼地执起对方的手,像是终于接住了他梦寐以求的珍宝。
他捏住红盖头的边缘,珍而重之地徐徐挑起€€€€
凌怀苏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就在盖头快要掀开时,凌怀苏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好像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他抓耳挠腮想看看那人的长相,身子越倾越近,结果被梦境囫囵个地卷了进去。
画面崩溃前,凌怀苏只来得及看到一道清癯的下颌。
梦境空间天旋地转,忽然,凌怀苏嗅到了一股久违的味道。古朴的熏香缭绕进鼻腔,其中还夹杂着一缕熟悉的兰花香。
再度睁开眼时,凌怀苏险些呛出一口老血。
他居然身临其境地成了梦的一员,好死不死,还恰好上了那新娘子的身!
镜楚一抬手,寝殿内的烛火摇晃两下,黯淡了,他转身向床榻走来。
凌怀苏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他附身附得半身不遂,能看能听不能动,像是个身不由己的傀儡。
他看见镜楚在他身前蹲下,握起他的脚踝,替他轻柔地脱去了鞋袜。
皮肤接触冰凉的空气,凌怀苏头皮一麻,而镜楚还未停下,顺势托起他的腿,从两膝之间缓缓栖身过来,把凌怀苏压进了纱帐深处。
凌怀苏: “……”
等等!这是要做什么!!
长发从镜楚肩头滑落,三千青丝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起,两人的婚服衣袍铺散一床。
镜楚捉住凌怀苏的手,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鼻息可闻。
凌怀苏差点原地爆炸,一万个尴尬在他脑中呼啸而过,过电般的酥麻从尾椎骨爬到天灵盖,偏偏他又动弹不得半分。
理智上,他恨不能一脚踹开身上的人,揪住镜楚的耳朵大吼一句“你他娘的好好看清我是谁!”,再叽嘹暴跳地彻底教训这六根不净的野狐狸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