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老魔头脸皮够厚,眼皮都不眨地先发制人: “舍得醒了”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想要收回手,却被镜楚一把捉住,这人病愈初醒,手劲竟大得很,把凌怀苏拽得向前一倾。
镜楚就这么抓着他的手,深深盯着凌怀苏,良久没吭声。
那神色莫测的眼神看得凌怀苏一阵心虚,心里犯嘀咕: “怎么摸个嘴唇反应这么大还是我进他识海的事被发现了”
这事确实凌怀苏理亏,但一想起镜楚识海深处的度厄印,心里又顿时涌起一股火冒三丈的底气。
然而还没等他这股底气维持太久,镜楚开了口,一字不差地抢了他的台词。
镜楚嘴唇掀动,声音还含着初醒的沙哑: “为什么瞒我”
凌怀苏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瞒你我”
这人怕不是没睡醒。
镜楚目光阴郁地看着他,神态无端让凌怀苏想起四千年前,夏天他趁狐狸睡着,手贱给它剃了个凉快的光屁股,第二天狐狸醒来只能化形成人。
当时镜楚盯着他就是这么副表情。
……等等!
凌怀苏忽地意识到了什么。
镜楚攥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坐实了他的预感。
他近乎咬牙切齿道: “天雷落下前,你叫我什么”
他叫了什么
凌怀苏模模糊糊地回忆,彼时情况危急,电光石火,他好像的确脱口而出了一句……
狐狸。
“凌望。”镜楚冷笑道,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凌怀苏: “……”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作祸从口出。
第40章 坦白
望着凌怀苏的神情,镜楚眸光又阴沉了几分。
彼时他被天雷淹没,五感在暴虐的声色下变得迟钝,只来得及看见凌怀苏朝这边扑来,连口型都没看清。
没想到他随口一诈,诈了个正着。
镜楚张了张口,接踵而至的质问险些脱口而出€€€€
为什么要装陌生人
是恢复记忆后闭口不谈……还是从一开始就在演戏
如果不是被我戳破,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瞒下去
镜楚后脊蹿起一层后怕的冷汗,感觉这事不能往深里想。百味杂陈在胸口翻涌搅和,堵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凌怀苏总是唯一能轻易调动他情绪的那个人。
握着凌怀苏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手背上的青筋快要顶破皮肤。
镜楚逼视着凌怀苏的双眼,执意要从他嘴里撬出一个答复: “为什么不说看我被蒙在鼓里很有趣”
凌怀苏: “……”
他自知理亏,哑口无言地游移开视线,没想到对方蹬鼻子上脸,强行扭过他的下巴,不依不饶道: “别躲。”
“凌望。”镜楚一字一顿地说, “看着我,回答。”
下颌上的力道箍得凌怀苏一愣。
他活这么大,头一回被人这样“轻浮无礼”地对待,新鲜得他连心虚也顾不上了,挑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地用眼神将镜楚扫了个遍。
“小狐狸出息了。”凌怀苏保持着被他掰着下巴的姿态,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唔……若你还肯认我这个主人,现在是要造反吗”
镜楚倏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用力闭了闭眼,松开对凌怀苏的禁锢,偏过头去不再看他,视线垂落在医院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凌怀苏不动声色地观察镜楚的侧脸。
青年收敛了情绪,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并无多少表情。可不知怎么的,凌怀苏居然从那张脸上看出了委屈的意味。
其实凌怀苏大可发挥他舌灿莲花的本领,找补出一百种不重样的理由,将他的动机圆得天衣无缝,有理有据,保准把人哄得服服帖帖的。他素来很会这一套。
可他不想用在镜楚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凌怀苏比落雪还轻的声音响起: “不与你相认,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闻言,镜楚转过头: “……什么意思”
凌怀苏缓缓正色,轻咳一声,将语气调整到一个近乎诚恳的地步,心平气和地开了口: “小狐狸,我无法长留于世。”
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被他轻飘飘地道出,砸得镜楚胸口冰凉一片,没吭声,等他的下文。
凌怀苏却似乎不打算继续解释下去: “那个铃铛,你还留着么”
这话头起得明知故问,凌怀苏比谁都心知肚明,镜楚绝不可能随意乱丢。
但他没想到,镜楚会把它放在最贴身的地方。
镜楚脖子上有个吊坠,平时掩在作战服一丝不€€的领子下,看不出是什么,直到他在裕福商场换了身卫衣,宽松的领口露出一段黑色绳子,衬得锁骨匀长,凌怀苏当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就是铃铛。
镜楚从颈上取下吊坠,放进凌怀苏手心,那小物件被他体温焐得温热,仿佛含着某种沉甸甸的情谊。
一道柔和的金光闪过,吊坠变大成了颗通体如墨玉的铃铛。
“此物是我小时候一个高人赠予的,说是与我有缘。师父说,它的气息与天音塔相近,应是关系匪浅。”凌怀苏捏着那颗铃铛晃了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四千年前,我……将此物交与你时说,待到它响起,我便会回来,是因为我在里面存放了一缕元神,既然它与天音塔存在深刻感应,如果有人试图打天音塔的主意,会惊动我的元神。”
他说到某处时,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尽管很短暂,镜楚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含糊其辞。
镜楚目光阴郁地盯着凌怀苏,直截了当地揭穿了他语焉不详的部分: “但你当时并不确定这方法行不行得通,对么”
凌怀苏蹭了蹭鼻子: “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当魔,经验不足嘛。”
与未开智的低阶魔物不同,像凌怀苏这种应天劫而生的大魔,只要不被触及那个致命的弱点,是杀不死的。而每只魔的弱点各异,只要他没缺心眼到自己暴露死穴,基本只有天道能震慑这逆天的存在。
可魂飞魄散容易,想再聚回来难,这事又一没先例二没老师,凌怀苏迫不得已,只能铤而走险,分割元神放进铃铛,留了这么个“理论上可行”的后手。
眼见着镜楚面上越发山雨欲来,凌怀苏连忙顺毛: “好了,这不是成功了么,虽然过程艰辛了些€€€€刚刚复生时,我是真的记忆不全,不认得你,约莫是元神离体太久,需要磨合。”
“至于现在……”凌怀苏话锋一转,笑道, “刻骨铭心,不敢忘怀。”
镜楚猝不及防地受了撩拨,眼皮一颤,一时忽略了他话中的漏洞: “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
“木偶盒上有个我留下的影场。我在里面看到了你,还有师父和谢胧他们。”说到这,凌怀苏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好像重温了一遍旧梦,再一睁眼,原来我的狐狸都长这么高了。”
“我仅有一缕残缺的元神,能€€延残喘多久自己也不知道,大张旗鼓地与你相认完,指不定哪天稍一不慎便灰飞烟灭了。将此事告知于你,除了徒增离别时的悲伤,我想不出有什么益处。”凌怀苏顿了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好一番推心置腹, “小狐狸,你要我怎么舍得对你坦白呢”
凌怀苏是从正道堕的魔,中正之气与魔气在他体内两项抗衡,此消彼长,倘若不像其他魔头那样大开杀戒补充戾气,时间一久,暴虐的魔气便隐隐有噬主的征兆。
更遑论灵气稀薄的现代世界,仙门修士都式微了,哪里能容得下一只千年大魔头凌怀苏活得越久,就越举步维艰,就差把“水土不服”刻在脑门上了。
最好的结果就是速战速决,事了拂衣去,也算功德圆满了。
这些前因后果不必细说,镜楚心里自然有数。可心里有数是一回事,能眼睁睁放任不管又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镜楚向来最憎恶“无能为力”四个字。
病床上,年轻的调查官沉默良久,将字句咬得决绝又郑重: “我绝不会让你灰飞烟灭的。”
“你要把我强留于世吗”凌怀苏露出点无可奈何的笑容, “你守护了四千个春秋的世界,忍心看着它毁于一旦吗”
镜楚颊侧肌肉绷起,半晌,他硬邦邦地说道: “这你无需担心,我自会找到办法。”
“办法”凌怀苏望着镜楚的眼睛,轻声道, “就像你擅自背上度厄印那样么”
“……”
镜楚脊背一僵,睫毛垂落,头一次避开了他的视线。
如果说最开始发现度厄印时,凌怀苏的心情是火冒三丈的话,一五一十地袒露心迹后,那把火已经熄得差不多了。此刻面对镜楚这副样子,更是连死灰复燃也再难做到。
凌怀苏再次幽幽叹了口气。
他自诩没什么“拯救苍生”的高风亮节,之所以死了都要诈尸插手人间,是因为他认为天音塔的事和自己脱不开干系。以他这样“天地逆旅一过客”的行事风格,万事尘埃落定后,扪心自问,已做到仁至义尽,无愧于天地亲师友。
他倒是一身轻松,可唯一对不住的,大概就是镜楚了。
狐狸是他亲手养大的,凌怀苏深知他秉性正直,重情重义,却没料到他会重情义到这个地步,守着一句许诺者本人都没把握的承诺,傻里傻气地守了四千年。
“此事确是我考虑不周。”凌怀苏低声道, “等这些都结束后,一定给你个说法,好不好”
镜楚抬起眼,对上凌怀苏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心脏仿佛被这人三言两语揉搓成个面团,软得一塌糊涂。
他喉头一动: “怀苏……”
凌怀苏偏头,柔软的青丝垂落过肩: “嗯”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煞风景地敲响了。陆祺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前辈,是我,有个情况我觉得有必要汇报一下!”
东临总部传来紧急消息,可他们处长还不省人事地床上躺着,谈初然,陆祺和程延商议一番,最终决定先禀报另一位大佬。几人在门口你推我让了半天,最终推出了年纪最小的冤大头敲门。
房门被拉开,陆祺一股脑倒出事先打好的腹稿: “前辈,总部那边有紧急情况……€€老大你醒啦”
就见镜楚面如寒霜地坐在床上,直直看过来,两道冻人的视线格外惹眼。
陆祺无端打了个磕巴,感觉处长的脸色今天格外差。
难道是大病初愈的缘故
镜楚脸色差归差,还是没因情绪落下正事: “什么紧急情况”
程延越过大脑宕机的陆祺,汇报道: “地下九区的禁制被触动了。”
特调处大楼地下有九层特殊仓库,储存着各种重要物证或危险品, 24小时有人看管巡逻,还布着天罗地网般的法阵,连只蚊子飞进去,都能监控出是公是母。
地下九区的安保程度最高,存放的正是316片天音塔残片。
“只是禁制被轻微触动了,没到触发警报的地步,巡逻队员例行检查发现后,整个地下仓库当即进行了排查,并未有物品丢失,也没有发现闯入痕迹,不排除是禁制日积月累产生松动的可能。”程延道, “但您交代过,不管多小的风吹草动都不能忽略,巡逻队就上报了此事。”
禁制法阵虽精密,却也有个度,不会捕捉到一粒灰尘便警铃大作。而且,毕竟是人为控制的死物,安保内部人员也有钻漏子的可能。
特殊仓库门禁森严,固若金汤,三十年来出状况的次数屈指可数,许多人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
镜楚敛目忖道: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