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祺绞尽脑汁,从贫瘠的词汇量里挑拣出一个大差不差的: “崇拜!您就按崇拜来理解吧。凌望名声不大好,三岁小孩都知道他是个阴险毒辣的大魔头,我们老大却是他的铁杆迷弟……哦,迷弟就是粉丝,呃,追随者。”
凌怀苏长眉一挑,听得津津有味: “怎么个追随法”
“他好像特别了解凌望的事,也不知道在哪看的。前几年外勤出任务时无意中掘出一座古墓,发现了疑似凌望的佩剑,他二话不说赶到了现场,只看了那古董一眼,就否认了,失望之情还溢于言表。”陆祺滔滔不绝道, “还有一次,一个领导听说他崇拜凌望,不知上哪弄了一尊凌望的复原手办,就是小人偶,想阿谀奉承献给我们老大。结果,被连人带礼物扔出了办公室!那领导后来打了一个月的石膏,从此看见我们老大都绕路走,哈哈哈。”
凌怀苏顺着他的话想象镜楚的情态,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个恍若拈花的温柔笑意,但听着听着,心里又微微一沉,好像灌满了一腔酸水。
他不吝点评道: “你知道得还挺多。”
“那当然,想进特调处,没点本事怎么行”陆祺自豪道, “初然姐是技术达人,程延哥博古通今,打探消息的事就放心交给我!”
“不过。”陆祺蹭了蹭鼻子,话音一转, “除了这些,其他关于老大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比如他的生日籍贯。再加上老大他实在难以亲近,我也不敢多问。”
一直寡言少语的谈初然开了口: “别说陆祺了,就连我和程延都有点怕他。我入职那会,管理特调处的还是上任处长,镜处长是空降过来的。本来见他年轻,我们还有点不服气,没想到他任职第一天就出外勤,直接把当时一个久攻不下的煞场给破了,要知道那个煞场因为太凶险,上任处长束手无策,只能放任它为患了一整年!而且镜处长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把处里的情况摸透了,工作处理起来得心应手,把所有人安排得心服口服。”
凌怀苏含笑道: “嗯,是他的作风。”
谈初然抓住重点: “这么说,前辈您和老大确实很早就认识”
跟随这么久,他们只知道如今的处长不是普通人,身上有点特异功能,搞不好实际岁数远比看起来大。
但如果他与超自然物种关系密切,会不会本身也是个什么神什么灵
凌怀苏沉吟片刻,轻声说: “我与他的确并非初见,不仅是认识,是……”
言至此处,尾音忽地捉襟见肘。
是什么呢熟稔亲近生死与共肝胆相照
凌怀苏好生搜肠刮肚一番,也没能翻出个合适的说辞。
好像什么词都不够准确形容他们的关系,什么词都太草率轻浮,不足以与镜楚的情意相配。
陆祺不知从他断掉的话音里领悟到了什么,当即不遗余力地拍起马屁: “甭管是什么,反正您和老大关系好是货真价实的!难怪我一见到前辈您,就感觉……对,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
想起这人在百棺村初见时对自己的态度,凌怀苏玩味地看着他,但笑不语。
陆祺: “……”
他摸了摸突然发凉的后颈,无端生出被看穿的错觉。
“说起来,我也有相同的感受,总觉得前辈很亲切,在哪里见过似的……”谈初然不好意思地扶了扶眼镜,诚恳道, “总是‘前辈前辈’地叫太没礼貌了,可以请教前辈尊姓大名吗”
“免贵姓凌,微名不足挂齿。”凌怀苏微笑道, “你不会想知道的。”
陆祺: “……”
谈初然: “……”
你再说一遍
虽然“凌”并非什么小众姓氏,两人还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总觉得这位“凌”前辈的后半句话也细思恐极起来。
两人正凌乱着,凌怀苏忽然微微侧头,按了按耳屏,片刻后说: “可以动身了。”
陆祺两眼一亮: “老大回话了”
“嗯。”凌怀苏顿了顿, “他让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陆祺和谈初然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两分钟后,他们穿过星宿门,落地见到眼前情形时,才恍然明白什么叫“心理准备”。
心魔幻境已破,他们从岩壁法阵口鱼贯而出,径直来到了煞气发源地,双脚轻触地面,扬起细微的灰烬。
洞穴宽敞而深邃,入目是一大片岩浆湖。火海如沸腾的血液,在幽暗中闪烁着妖异的红光。岩浆湖中心有一处光秃秃的小岛,一道细而长的小路从岛上延伸而出,是熔岩冷却后形成的崎岖小径,直抵岸边。
陆祺震撼道: “这是什么地方”
镜楚不动声色地用眼梢瞟了凌怀苏一眼,继而克制地移开目光,一心二用地回答陆祺的问题: “熔岩洞。”
谈初然推了下黑框眼镜,不可置信地说: “是我看错了吗,那边……好像是人”
举目望去,熔岩洞的另一头仿佛有人影幢幢,黑压压的,好似一片鬼影。
“没看错。”镜楚道, “那是所有在隐藏煞场附近失踪的人。”
陆祺喉头一紧,就在这时,手里的罗盘传来一阵震动,红色指针感应到什么,疯狂旋转起来。
“老大……”
镜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做好心理准备。”
陆祺意识到了什么,胸口冰凉一片。
高悬的洞顶下,那一百人皆是一动不动地闭目而立,面色青白,泛着僵尸似的死气。
指针蓦地停转,直直指向人群中的某处。
陆祺抬起头,一眼望见了那张他朝思暮想了三年的亲切面庞。
“爸……”陆祺的心脏骤停一瞬,随即狂跳起来,大喊道, “爸!”
陆经纬双眼紧闭,和周围其他人一样,生气全无。
进来之前,陆祺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要理智,要镇定,可当亲眼看见陆经纬站在面前,大脑不受控制地空白一片,离弦箭似的朝前扑去。
然而这时,变故陡生€€€€
一道黑气猝不及防而来,锋不可当地当头砸下,眼看就要击中陆祺!镜楚长弦一收,当即把人拽回,黑气擦着陆祺的脸颊笔直落地,把岩石地面撞出个巨坑,陆祺惊魂未定地瘫坐在地,脸上被刮破了一层油皮。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待众人齐齐朝黑气打来的方向望去,一道人影已翩然掠至他们身前。
那人周身被黑雾缠裹,目如鹰隼,眼底隐隐闪着不祥的暗红,全然不复少年时的清朗。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清楚感觉到对方身上浓稠的戾气。
凌怀苏皱了皱眉。
钟瓒不怀好意地一笑,朝凌怀苏假模假式地行了个晚辈礼: “别来无恙啊,师兄。”
第48章 祭品
钟瓒身穿看不出制式的黑袍,半张脸隐没在缭绕的煞气里,面对暌违已久的故人,自然而然说出了千年前的古语。
凌怀苏也以古语回敬: “‘无恙’需要我送你块镜子,照照自己不人不鬼的样子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兄还是这般犀利。”钟瓒轻蔑一笑, “你总是这样,站在云端俯瞰众生。我真的很好奇,是不是别人在你眼里,都是泥泞中的蝼蚁,阴沟里的老鼠啊”
凌怀苏幽幽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 “士别三日,我原以为你能成熟稳重些。显然,是我高估你了。”
钟瓒被那眼神里的哀切与悲悯刺得一痛,咬了咬后槽牙: “也是,你天纵之才,光风霁月,门派上下没人不喜欢你,敬重你,而我不过一介血脉低劣的蚩人……师兄这号人物,怎会明白终日提心吊胆,连为人都不配的感受呢”
他体质孱弱,又是孤儿,在摇光山当道童的日子里受尽了欺负,那些仗势欺人的东西,什么脏活累活都留给他。
只有一个人,会对他笑,夸他磨的阵石最趁手。
于是他拼了命地修习,被长老收为正式弟子,终于和她比肩。
“我自知比不上你,也不愿与你争。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她多看我一眼。”
那本是属于他的。
是他如临深渊的人生里,仅存的一丝光亮。
钟瓒蓦地攥紧拳头,低哑的嗓音变得尖锐起来: “可你连这些都要夺走!”
凌怀苏静静听着,神色是冷漠的无动于衷。
钟瓒冷笑连连: “师兄,像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懂那种爱而不得,痛彻心扉的滋味。”
凌怀苏: “这便是你与夙雾勾结,亲手害死同门的理由”
“错,大错特错!如若不是为了控制你,她怎会找上我如若不是你把我关在山上,我又哪来的机会下手”钟瓒怪里怪气地笑了一声, “师兄,害死他们的人,是你啊。”
凌怀苏: “……”
他手指微不可察地一蜷,垂目不语。
钟瓒心知戳中了他的痛处,得意道: “至于摇光派的那些人,我早就看不顺眼,遭此一祸,是他们咎由自取罢了。”
镜楚忽然出声道: “咎由自取么那你为何又大费周折,布阵镇守摇光山之境”
闻言,钟瓒目光微动,又很快被狠戾漫过: “听不懂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算了,费什么口舌,既然你们千里迢迢过来送死,那便为她陪葬吧。”
他腾空跃起,旋身落至岩壁凸出的平台上,长臂一展,一只遍刻符咒的长笛在他手中幻化成形。
钟瓒将笛子送至唇边,随着悠扬的笛声,一百名祭品同时睁开了眼睛!
那早已不是活人的眼睛。瞳孔涣散,眼球血红。
见陆经纬醒来,陆祺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 “爸”
凌怀苏蹙眉,隐隐察觉到什么,喝道: “别过去!”
钟瓒嘴角勾起一个冷笑,而后手指错落按动,吹出一段古怪的曲调。
乐曲的第一个音节出口,祭品们忽地暴起,集体转向几人,群起而攻之。
电光石火间,镜楚和凌怀苏同一时间有了动作。
凌怀苏食指银戒一闪,数十把元神剑疾风骤雨般飞了出去,剑气如万丈波涛,所向披靡地横扫四方。
与此同时,一条雪亮的琴弦破空而出。剑气与琴弦默契的一左一右扫开,合力将人群撕开一道豁口。
几人拔足冲出包围圈,还未站稳脚步,只听笛声一顿,而后以更高的音调再度响起,饿狼般追随而至的祭品中,打头阵的一人蓦地一僵,紫红色的花朵刺破皮肉,穿胸而出。
业火蚀心花!
陆祺脸色一白。
其他人接二连三地异变,以更凶残的姿态蜂拥而至。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些人居然人手一把匕首,毫不客气地朝他们捅来!
在他们胸口,蛊花渐次绽放,纷纷扬扬的花粉无风自动,险恶地飘向新的宿主。
镜楚: “捂住口鼻!”
陆祺和谈初然连忙撕下衣袖布料包住口鼻。
镜楚催动灵力,寒气顺着不禁蔓延,在众人周身形成一方凛冽的保护圈: “后退!”
一百多个穷追不舍的僵尸已经够棘手了,更何况是带着业火蚀心花的,在屏退的同时还要小心防着见血。
剑修横冲直撞容易,适可而止却难。凌怀苏虽能收放自如地控制祝邪扫出的力道,然而身上毕竟还背着条名为“天谴”的红线,调动魔气稍微多点,蓄势待发的天雷第一个不愿意。
而此时,凌怀苏能感觉到,魔气已经临近那个红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