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教过镜楚何谓七情,何谓六欲,他幽然暗生的心意或许连自己都唾弃,不然也不至于生出心魔。他等了四千年,也自我唾弃了四千年,被心魔折磨了四千年,背着生生世世的天谴在尘世里浮沉。
结果等到的,是个翻脸不认人的负心汉。
镜楚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看到失忆的他时究竟是什么心情,又是以怎样孤注一掷的勇气对他剖白心迹……凌怀苏只要稍一细想,心就针扎似的疼,直喘不过气。
凌怀苏知道,他方才那一吻,半是发自内心的放纵,另一半也是于心不忍的回应。镜楚因为他吃的苦已经够多了,他再态度不定,以“为你好”为由反复把人推远,未免也太不干人事了。
凌怀苏理直气壮地反驳道: “谁迁就你了我乐意。”
镜楚垂着眼,不置可否。
见他不信,凌怀苏靠近一步,执起镜楚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着他的指缝: “当年有件事,我没对你说实话。魔头罕见,天生灵物更是难寻……能诛杀魔头的并非天生灵物。”
镜楚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凌怀苏顿了顿: “而是……那魔头的心爱之人。”
话音落下,他听见镜楚蓦地屏住了呼吸。
凌怀苏这一生,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说过不少,连篇的鬼话能把人哄得团团转,可真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如簧的巧舌哪哪都不得劲。
“普通修士的寿命也就百十来年,在天生灵物眼中,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于是我做好了‘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打算,只盼趁着多活两年,好多为你铺两年路。后来误打误撞成了魔,倒是有了陪你长大的条件,却没了理由。”
“你于我而言……是心上的一捧净土,见之忘忧。不该承受这些苦大仇深,也不该替我背负这么多狗屁倒灶的事,你应该是自由自在的。”凌怀苏的声音轻轻地,像是梦呓, “不曾想到头来,你还是被我羁绊了四千年。那时我想,也好,再陪你一遭,等到……”
说到此处,凌怀苏语焉不详地一笑,囫囵没了下文,镜楚却敏感地领悟了他的未竟之言,眼眶倏地红了。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天下太平,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魂归故里,还人间最后一份安宁。
怀揣着不必出口的私藏情愫,直至弥留之际……
遥祝他的小楚顺遂无虞,福泽绵长。
这本应是他的归宿。
镜楚反客为主地攥住他的手,哑声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奉还回去: “我乐意。”
凌怀苏宠溺地弯起眼睛: “那可劝你想清楚了,入了我的魔爪,就再也逃不掉……唔。”
镜楚不再废话,像个忍到极限的瘾君子,低头重重地堵住了凌怀苏的嘴。
心魔瘴犹在翻腾,却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
他们六根不净,被扑面而来的凡俗裹了满头满身。
***
最后一缕“哀”心魔归位,罗盘光芒大作,成型的阵法势不可挡地运作起来。
无数的哭声,笑声,吼声和尖叫声被一同湮灭在了运转的四象阵里,最后归于寂静。雾气消散,周遭恢复了原本的样貌,一堵厚重的石墙伫立在几人面前。
陆祺愣愣地端着罗盘,下意识想问接下来怎么办,一张口忽然想起面前两位祖宗的身份,愣是把话咽了回去。
然后他看见,那位名为凌望的祖宗朝另一位点了下头,嘴角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镜楚上前一步,修长的五指悍然张开,雪白琴弦游蛇般直窜而出,死死钉进了石壁中。
而后手指一拢,万钧齐发!
足有成年男子臂展宽那么厚的石墙爆发出隆隆巨响,顷刻间,以五道弦打入的地方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蜿蜒过整座墙面。
下一秒,轰然坍塌。
碎石飞溅,尘土四起,岩浆火光透过烟尘直射进来,凌怀苏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他们在心魔瘴里一梦数千年,外面的世界只过去了短短一个时辰。
听到动静,钟瓒转头看来,略感意外地冷哼一声: “命还挺大,居然没被困死在里面。”
是啊,不仅没死,还顺带谈了个情说了个爱。
凌怀苏这会心情大好,看狗都顺眼。他€€瑟地飞了钟瓒一眼,没跟他一般见识。
钟瓒: “……”
钟瓒无端被他那眼扫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半天才把那诡异的恶心感压下去, “不过拖住你们一个时辰也够了。”
他回过身,目光眷恋地落在祭坛之上。那里,云幼屏静静地平躺着。百人祭重铸的肉-身已经聚成,女孩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如同白瓷上细微的纹理。
她阖着眼,表情祥和,除了鹅黄色长裙下的胸口没有一丝起伏外,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已经剔除了她体内的业火蚀心花,只剩下……最后一步。”钟瓒呢喃着,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欣喜若狂。
他小心翼翼地放出闪动的魂火,将其悬在云幼屏眉心之上, “……融魂。”
魂魄顺畅无阻地隐入眉心,渐渐消失。与此同时,祭坛周围繁复的祭文一齐流动起来。
祭成。
那一小团魂魄融入的瞬间,谈初然毫无征兆地身形一歪,猝不及防朝一边倒去。
陆祺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 “初然姐你没事吧!”
谈初然撑住发晕的脑袋,半晌才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吐出一句: “没事,老毛病了……”
€€€€ “……体质也不好,算命的说我魂魄不稳,总爱招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凌怀苏皱了皱眉,谈初然曾经说过的话忽然浮现耳畔。
正当此时,祭坛那边传来钟瓒不可置信的声音: “怎,怎么回事!”
只见魂魄归体后,久久无事发生。钟瓒手足无措地打量着毫无动静的躯体,本能地想触碰,黑雾缭绕的手又在半空顿住,唯恐弄脏了对方似的, “为什么没有反应!”
肉身已成,魂魄入体,在百人祭的加持下,其余残魂理应被吸引归位。
之前不是感应到其他魂魄的下落吗
为什么会失败!
“不要!”钟瓒眼睁睁看着云幼屏的身体迅速腐败下去,重新露出可怖的骨肉。他再也顾不上,惊慌地扑上去抓住云幼屏的手,然后感受着那只手化作冰冷坚硬的白骨。
一条削铁如泥的琴弦破空而至,钟瓒目光涣散地抬头,却任人宰割般一动不动,好像失去了反抗能力,麻木地握着那只白骨森森的手掌。
以至于琴弦直击面门时,他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气不知从何处窜出,不偏不倚地撞上了琴弦,替钟瓒抵挡了这一击。
镜楚收回不禁,一抬眼,就见前方某处的石壁震颤不止,表面深浅不一地鼓动着,片刻之后,竟“长”出了一座雕像。
“凌小友。”一道空灵的女声淙淙流水似的从石像里流出, “久违了。”
凌怀苏抖了抖衣袖: “夙夫人,你终于肯现身了。”
凌怀苏说这话时用是的现代普通话,因此陆祺和谈初然都听懂了。
听到那个称呼,陆祺立刻想起了程延讲述的故事,压低了声音向谈初然确认: “她她她……不会就是‘夙雾’吧”
谈初然仍有些虚弱,白着嘴唇点点头: “应该。”
陆祺: “……”
他心情复杂地扫了一眼熔岩洞内。
这里满打满算七个人,合着他俩的年龄加起来,连其他人的零头都没有!
“岁月真是不待人啊。当年的剑道魁首何等威风,万人景仰,一剑霜寒十四州,却一念之差选错了路,落到现如今的境地。”女声轻言细语,叹息的尾音在熔岩洞内荡出回响, “如若不是受了那道天雷,你也不至于虚弱到被魔气反噬。听闻魔君失控那日是血流成河,方圆百里寸草不生啊,没能亲眼一睹真是可惜……怎么样,万剑穿心,天谴加身的滋味如何”
此话精准无误地戳中了镜楚的创伤,他目光一冷,当场亮出了不禁,被凌怀苏不慌不忙地按住。
凌怀苏眉梢都没动一下,反唇相讥道: “唔,应当比在废铜烂铁里€€且偷生要自在一些。”
“废铜烂铁”夙雾像是气笑了, “天音塔乃是天道的化身,是对我族的恩赐,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族个个狼子野心,妄想独占,唯独你,不知搭错哪根筋,偏要堵上身家性命与天道作对……凌望啊凌望,该说你特立独行好呢,还是冥顽不灵呢”
凌怀苏: “谬赞,不敢当。单纯看那破塔不顺眼罢了,放到现在,你的神塔充其量算个,呃……”
词到嘴边忽然卡了壳,他转向镜楚,镜楚居然心领神会了他的意思,顺畅地接话道: “违章建筑。”
“对,正是这个词。”凌怀苏一笑, “……充其量算个违章建筑,也就当时修仙界没有拆迁队,不然什么神塔妖塔的,早给你推平了。”
“所以呢,你打算故技重施,引天雷破塔”夙雾幽幽地叹了口气, “以你现在的状态,真以为能撑到和神塔同归于尽吗我们不妨走着瞧,看到时候是天音塔先倒塌,还是你先魂飞魄散,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镜楚猛地攥紧了拳头。
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错。倘若天音塔真的重聚,且不论人间会掀起怎样的风波,除非动用核武,恐怕再难摧毁了。
夙雾游刃有余地柔声劝道: “不要再负隅顽抗了,天音塔的部分碎片在你们手里吧交出来,等到神塔重现人世,我可以记你们一功。”
石像的眼珠微微一动,扫过凌怀苏和镜楚身后,目光中的嫌弃不加掩饰, “修仙界已不复存在,看看当世这些凡胎浊骨的人类,蠢笨庸俗,与蝼蚁何异二位何必为了他们卖命”
“凡胎浊骨”的陆祺: “……”
不是阿姨,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
“容我提醒一句,”凌怀苏油盐不进地说, “当年修仙界屠杀你们蚩人时,也是这么想的。”
夙雾的声音一瞬间冷了下去: “不见棺材不落泪。”
熔岩洞内的各个角落忽然响起€€€€€€€€的声响。陆祺侧耳听了一会,意识到那是什么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只见熔洞里,目之所及之处冒出了铺天盖地的罗摩,不动如山地从石壁,地面与洞顶钻出,密密麻麻如同变异的雨后春笋。
那不是普通的罗摩,不知吃什么长大的,体型居然比一般罗摩大了数倍,还品种各异,放眼望去丑得形态不一,能凑齐一整本罗摩图鉴大全!
领头的一只落了地,雄赳赳气昂昂地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气吞山河的咆哮,纵使陆祺已有准备,事先捂住了耳朵,还是被那一嗓子吼得胸口轰鸣震荡,喉头登时涌上一口腥气,有一种灵魂都快被那声震出体外的感觉。
一旁的谈初然更是痛苦地捂住头,险些扑通栽下去。
夙雾冷笑一声,雕像重新融进了石壁里。与此同时,无数只巨型罗摩齐刷刷呼啸而出!
“卧槽!”陆祺两耳还在嗡嗡耳鸣,调门都高了八度道, “老大怎么办!”
镜楚沉声道: “杀。”
话音落地,他与凌怀苏同一时间足尖点地,箭似的迎了上去。
两人身形如电,横冲直撞地闯入黑压压的罗摩群,掀起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不禁弦闪着寒芒直直甩出,鞭子一样抽着呼呼的风声,三下五除二将十数只怪物捆了个正着,扔皮球似的朝空中抛去,未及落地,一道雪亮的剑影紧随而至,不早不晚地接住了打包的罗摩,来了个干脆利落的斩首服务。
“天衣无缝!”罗摩头颅噼里啪啦落下,凌怀苏冲镜楚飞了个吻,在传音里肆无忌惮地调戏, “小美人,笑一个呗”
“没正没经。”镜楚毫不给面子地评价道,转头却忍不住翘了下嘴角。
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尽管镜楚和凌怀苏配合默契,削首如砍瓜切菜,但仍挡不住成群结队的罗摩悍不畏死。前面的倒下了,后面地又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半天过去,罗摩的数量看上去居然并没减少多少。
另一边,陆祺搀扶着谈初然,脚不沾地地躲避罗摩的追杀。头顶尖锐的腥风三番五次擦着他的头皮而过,给他擦出了一身冷汗。虽然有枪,奈何他枪法实在感人,又是在带着伤员屁滚尿流逃命的情况下,打出去十发,只有一发勉强射中了罗摩的后脚跟,罗摩龇牙咧嘴地一跳,追得更起劲了。
这种时候,陆祺只能庆幸特制子弹是无限制的,空气充能,随用随发。他在心里感谢起了技术部上下祖宗十八代,还没感谢完,一只罗摩斜蹿出来,猝不及防截住了他们的去路,黑洞洞的大嘴一张,准备发动声波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