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于高阁、内力全失的那段时日,他并没有歇斯底里之类的情绪,除却最初的失望与不解,便只剩下极度的冷静。
囚困他的地方并不在莺州境内,而是在岭西的边缘,楼阁是杜影齐的私产,没有其他人知晓。两个多月里,常进出阁楼唯有一名婢子,只在送吃食的时候才会出现。
脚腕被铁链扣住,行动范围有限,只能透过窗去看繁茂的树木与远处的青山。无趣的日子中,他开始了长时间的自我反省。
反省他素来以诚待人,将杜影齐引为兄长、引为知交,为何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杜影齐要模糊方振宇的视线,除了第一日,大部分时间仍在莺州假装“寻人”,每隔几日才会来此地一趟。如今记得最清楚的,是杜影齐偶尔过来时,定会坐在床边胡言乱语一番,诉说自己深藏的那些龌龊心思。
“都怪阿柳。”
“若不是阿柳过于招人,总是惹得无数狂蜂浪蝶,阿兄不会如此疑神疑鬼。”
“阿柳再忍忍,等世人皆忘了天下第一剑,我便带你出去。我们去看塞外风光、蜀地山水,春夏时节顺江河入海,处处都有波澜壮阔的景致。”
“外面方振宇寻你寻疯了,看来一年半载没办法带你出去了。”
“脚链不舒服么?可若是锁住手腕,你吃饭时会不便利。”
“阿柳,别生我气。”
“阿柳,你再看看我。”
杜影齐说得最多的,便是一声又一声温柔而无可奈何的——
“阿柳,都怪你。”
怪他?
果真是无能之人,总寻他人之错。
……
回忆竟也无比聒噪。
停止思索,方柳将书合上放归书架,喊了依风准备热水。
不如沐浴一番,涤除玄览。
来日还有正事要忙。
.
另一边,杜影齐在临堤城寻了地方落脚。
跟随他而来的两名属下不敢有异议,得知他要住下,便忙前忙后为他收拾客栈的房间。
自从杜影齐走火入魔,晚上便需要燃香才能入眠,床榻之类也需要熏香才行。哪怕是宿在荒郊野外,也要笼罩在香的气息中,否则无法安眠。
一为安神,二为静心。
赠香的高僧也是压制杜影齐心魔之人。
当年他被告知此生不能再见方柳,疯魔后误伤无数杜家弟子,是杜家叔伯联手才将其制服。杜父忙请来得道高僧,接连念了数十日的静心咒,这才唤醒杜影齐心智。
然而,杜影齐坐在香气缭绕的房间中,心却无论如何静不下来。
方柳占据了他的所思所想。
经年重逢,他们之间竟已如此疏远,连君子之交淡如水都谈不上。看向杜影齐的眼中,再没有了原来的微光与坦诚,如视陌路之人,疏离漠然。
其实还是有些不同的。
遥想当年他与方柳决裂之时,方柳虽也平静,却仍还有旁的情绪——譬如识人不清的失望。
囚困方柳之初,杜影齐心绪万分激动。
他终于将心上之人囚困,再不必担心对方飞得太高,自己追寻不到;也不必时时嫉恨那些追随他的男女,压抑不断累积的妒意,摆出一副知交的做派。
可随着时间推移,事情发展却并非他所预料。方柳态度寻常,没有愤恨指责,也没有恳求自己放他回去。
杜影齐险些以为他已接受此事,开始畅想余生。
可方柳不愧是武学奇才,他竟用两个多月的时间习惯了散功药的效用,不声不响打通经脉,内力反而再度深厚了一筹,刺伤杜影齐后折回莺州。
杜影齐意图追赶,却敌不过、也拦不住。
之后,他再不曾见过方柳。
这回再遇,让他如何保持心静。
静心香的烟雾在屋内弥漫,杜影齐的心却越跳越快,万分鼓噪。恍惚间,他似乎生了幻觉,眼前浮现方柳的身影。
他隔着迷雾,看清对方眼眸、唇珠,与锁了铁链的冷白脚踝。
杜影齐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此地乃临堤城,若是自己悄声去邹府看看阿柳,想来算不上违背血誓罢?
才一有了这种念头,他便狠狠闭上眼,重重喘息压抑自己。
不能去。
否则连重逢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想到这里,杜影齐深吸了一口气:能与他在同一城池,已是从前不敢想的奢望。
————
翌日。
经历过昨夜之事,邹老夫人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在杜影齐离去后,她便遣府上护卫跟踪对方,明确对方去向。虽说是跟踪,但是双方武功差距悬殊,对方绝对会发现。
邹老夫人却不担心。
因为以她的阅历,一眼便看出只要有方柳在,杜影齐就不会有伤人之心。
果不其然,杜影齐发现了邹府护卫的跟踪,却没有加以理会。只看了对方所在的方向一眼,便抬脚阔步走进客栈中。
护卫便也向邹老夫人和明新露禀告了杜影齐去留。
短短几日内胡县令两度受惊,几乎生了告老还乡的想法。
在邹老夫人的劝慰之下,他仍旧惊魂未定,来到客院感谢出手相助的方柳。
胡县令抱拳道:“方公子实乃少年英雄,不仅剿灭了贼寇救了满城的百姓,还对我施以援手。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他面对方柳时姿态放得很低,不敢自称“本官”。
方柳道:“胡县令客气了,剿灭贼人并非方某人的功劳。”
“是矣,还要感谢闻公子仗义相助。”胡县令先是点头,然后忽而吹胡子一乐,“方公子请看,说曹操,曹操便到,闻公子这不就来了?”
方柳朝客院院门口看去,果然看见闻行道穿了一身灰衣,傲然站在阴影下。
触及方柳视线后,闻行道便大步走了过来。
胡县令道:“下人说主院那边备好了早膳,邹老夫人正在等候,我等正好一同前去。方公子,请!闻公子,请!”
方柳:“胡县令,请。”
闻行道:“胡县令,请。”
三人寒暄一阵,一同朝主院走去。
路上,胡县令频频看向方柳,语气迟疑道:“我听邹老夫人说,昨日挟持我的那名江湖人士……似是在临堤城住下了?”
这里说的江湖人士,便是指杜影齐。
“是么。”方柳不甚在意,“对方到时好兴致。”
胡县令:“这……我斗胆问一句,方公子与那人……”
“胡县令。”闻行道眼底寒光乍现,打断了他未尽之言,沉声提醒道,“江湖规矩都知莫问他人私事,否则容易惹祸上身,胡县令以为呢?”
胡县令背脊发凉,头上渐渐冒出冷汗:“……诚如闻公子所言。”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为了不让彼此关系继续僵持,胡县令只要换个话题继续攀谈:“方公子是哪里人氏?”
方柳:“莺州,摇风县。”
“莺州摇风县?”胡县令,“听说是个人杰地灵、富庶安逸的好地方!”
从前回尚阳城朝觐述职,胡县令听上任过那里的同僚提过,说那莺州境内虽然有江湖世家掌管,并非官府说了算,却也不会刁难。那里物阜民丰百姓淳朴,任满三年便能得个好评价,是个极好的任职去处。
比这临堤城要好上太多。
方柳:“摇风县的确富饶。”
胡县令:“我临堤城虽不必说摇风县,却也有许多有趣的地方,若是方公子有时间,我作为东道主,可以带方公子好生游玩一番。”
“胡县令的好意,方某心领了。”方柳婉拒,“不过不必了,方某不日便要准备离开。”
“离……离开?!”胡县令闻言,竟大惊失色,“到何处去?!”
若是方柳现在便走了,那尚停留在临堤城的杜影齐还有谁治得了?
这可如何是好……
“胡县令。”方柳猜到了他惊慌的原因,似笑非笑道,“您才是这临堤城的父母官,不是吗?”
胡县令登时一哽。
方柳又说:“既是父母官,这临堤城,便该由您心系。”
胡县令只好搪塞地笑笑:“哈哈,哈哈哈,方公子说的是啊!”
话是这么说,但他有几条命够这么折腾的?
先不说那已经被剿灭的匪贼,不知身份的江湖人士,只说忽然出现的四公主,就已经够他头疼了。犹记得昨日光顾害怕,等回过神来,发现通缉画像上的四公主就在邹府上,邹老夫人还说这位才是本尊,那尚阳城里头的……真是想都不敢深想!
思索之间,三人已经来到了主院堂厅。
邹老夫人招呼道:“你们来了。”
方柳点头:“邹老夫人。”
胡县令笑笑:“刚刚和方公子闲聊,他说不日就要离开了。”
胡县令满心以为邹老夫人会跟他一样,想办法劝说方柳再待几日,未曾想邹老夫人竟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问说:“那闻公子呢?”
方柳:“与我一道。”
闻行道颔首:“的确如此。”
邹老夫人继续问:“敢问二位是去何处?要往南走么,还是北上尚阳?”
方柳回答:“先往南走,再返回尚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