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迫不及待将挡风的门帘整个拉开,霎时间,呼啸寒风便裹挟雪花吹进马车中。此时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根本瞧不见前方的路,却丝毫不损他急切的心境。
快了。
就快要见到朝思暮想的人。
“快!”燕折风从怀中掏出焐热的名帖,递给其中一名护卫,“且拿着我的名帖,立刻去寻萧然山庄的方庄主,就说朝暮城燕折风来访,请……求见一面。”
那护卫接过名帖,面上有几分为难。
燕折风:“有话直说。”
护卫便迟疑道:“禀少主,这位方庄主的落脚点……”
燕折风:“……”
几月前匆匆相逢,燕折风只听方柳说对方会继续待在雁山镇内,好参加来年春天的武林大会,当时二人相约武林大会再见。两人有了约定,自己不必再似少年时空空等候,自然满心皆是欢喜,竟忘了问对方的落脚点。
实在失策。
眼见少主脸色逐渐僵硬,护卫自知问错了话,他连忙抱拳道:“属下这便去镇上最热闹的街询问情况!”
“还去街上问什么?”燕折风合上折扇,收回自己的名帖,又敲了下侍卫的脑袋,语气迫切,“给爷直接去武林盟。”
他虽不知方柳的落脚点,可武林盟的总舵却是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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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山正于城门下巡视。
自前几日各方碰面之后,盟主郭征便将守人的任务交给了儿子郭山,嘱咐他一旦看到燕家商队,便将燕家少主请到武林盟中一叙,还将方柳说过的话告知与他。
此时风雪漫天,入眼一片银装素裹,走小路有诸多风险。车队从朝暮城而来,若是走大路,势必要经过武林盟所在的雁山镇,才能抵达今时的国都尚阳城。
因此,郭山并不担心与商队错过。
他心中只一点疑虑,那便是该如何说服对方。
虽说爹叮嘱了几句,说只要提方柳名讳,那燕折风便会给几份薄面,可郭山到底未曾与燕家人打过交道。因着喜好剑术的缘故,燕折风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可就整个燕家而言,就绝不能说是亲近江湖一脉。
这些时日,父亲、大师兄以及方公子商讨要事时,他虽一直未曾参与其中,却也深知他们与公主那边的人来往密切。武林与朝堂竟私下勾结,谈论的还都是些……堪称大逆不道之事。
便是愚钝如他,也隐隐明了众人寻燕折风的深意。
可燕家毕竟是皇商,理应向着朝廷才是。
请人一叙,并非易事。
郭山忐忑之间,忽见一高头大马从茫茫风雪中而来,顺着骏马仔细往后看,便能隐隐瞧见后头跟着的商队。打头的车马竖着旗帜,上书一个方正的“燕”字。
见状,郭山面色一喜。
那便是燕家的车马!
郭山抬脚迎了上去,其中有辆马车比旁的更显奢贵,想必主人家乘坐的就是这辆马车。他还未曾问候,便见一侍卫率先骑马而来,开口便问:“你可知武林盟在何处?”
语气直冲冲。
郭山拧眉,答道:“我便是武林盟的人。”
侍卫急于在少主面前表现,闻言态度生硬道:“那正好,你且带我们前去……”
“住口!”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
侍卫回头一看,发现燕折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于是连忙垂首告罪。
燕折风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抛给侍卫:“走吧,以后不必在燕家做事。”
燕家对仆从一向大方,少有苛待做事的人,就算遣散也不会亏待。可一旦被主人厌弃,再想回头便不能了,拿着银钱安静离开已是主人家最后的宽容。
侍卫惊骇,却不敢多问,只能接过玉佩离开商队。
随后,燕折风这才转向郭山,抱拳问道:“失礼了,阁下可是武林盟的人?”
他先时曾见过郭征一面,眼前这人与郭征有几分想象。
郭山见他器宇不凡,通身衣衫饰物俱是价值连城,便对此人身份有了猜想。他一步迎上前,也抱拳道:“正是,武林盟主之子,郭山。”
“原来是郭少侠。”
“不敢当,阁下想必就是燕家少主燕折风?”
“正是。”寒暄过后,燕折风便神情迫切望向他身后的雁山镇,“郭少侠既是盟主之子,想必也知道第一剑客方柳罢?”
“知道。”郭山如实回答,“正是方公子告知家父,家父又嘱咐我在此地等候燕少主的。”
闻言,燕折风双眼一亮:“当真?劳烦郭少侠带我去见他!”
郭山心下惊奇,心道自己方才的担忧全然多余,看来这燕家少主与方公子……关系甚笃啊。难怪父亲嘱咐自己之时,一脸笃定,似是不担心。
思及此,郭山正了正脸色,客气道:“燕少主舟车劳顿,武林盟现下已准备好客院,不如先随我去武林盟休憩一番,再去寻方庄主也不迟。”
“不必。”燕折风态度坚决,“还请直接带我去见方柳。”
来者是客,且他们还有求于客。
郭山无法,只能点头应允,客套道:“那便随我来罢,今日风大雪大,方庄主想必还在萧然山庄的院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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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院落。
因着需在雁山镇待上数月的缘故,方柳不日前已经买下了整座小院,自此在雁山镇也算有了常驻的地方。郭山拜访的次数不多,多是跟从父亲郭征前来商讨正事,反倒是大师兄闻行道日日前来。
俨然比见武林盟弟子还频繁。
郭山之所以猜测方柳在府上,便是因为晨时大师兄就过去了,也未曾听说有事外出。
两人一路走过曲折的长廊,又行过一道覆雪的青石阶,一扭头就瞧见庭院的亭子中,有两道雪中对酌的身影。走得近了,就见石桌旁摆有一个小火炉,火炉上正煨着清酒,袅袅热气蒸腾而上,裹挟着醉人的酒香。
可于燕折风而言,那手执酒盏的人,却比雪日的幽幽酒香更醉人。
第72章 狐毛
石亭的几面皆挂了挡风的竹帘,唯有朝向台阶的一面空荡荡,方便主任人客人进出。
恰好能瞧见燕折风和郭山。
以习武之人的耳目,哪怕有风声扰乱,有飞雪遮眼,亦不需下属提醒,便已经察觉到燕折风等人的到来。
燕折风唯有在“传闻”中武功盖世,实则并非练武的好苗子,身子骨比普通人健壮有余,却远不及方柳这些习武之人。再者,他或要进宫面圣,在那之前定然不能受了风寒,因而身后跟着名为他撑伞的小厮。
郭山倒是并不计较风雪沾衣,肩头不知不觉便落了一层薄雪。
方柳与闻行道听闻动静,同时抬首,目光转向他们三人。瞧见来人之后,方柳清冽的眼角上扬,举起盛着温酒的杯盏,朝燕折风敬了一敬。
当是时,燕折风也顾不上甚的风寒不风寒,唇边笑意骤然,大步甩开撑伞的小厮,便急匆匆朝亭子走去。
庭院里假山积雪厚重,假水凝结成冰,燕折风一脚踏上连接亭子的小桥时,不慎脚下一滑,险些栽倒。幸而多少是习过武,堪堪站稳了身子,不至于显得过于狼狈。
见此情景,方柳眸中流露几分兴味。
不过是眼波流转,便又让燕折风呆了呆,面上笑意更显痴傻了些。
依风和赛雪不知何时过来了。
她们动作利落,一人抱了坛陈酒煨在火炉上,一人往桌上摆放新的杯盏,最后又拿出一竹篮下酒的吃食。待到燕折风匆匆步入亭中,两人便已安置妥当,悄然退下。
进入亭中,燕折风没了动作,只双眼直直瞧着方柳,仿佛如何都看不够似的。
可未细瞧多久,一旁的闻行道便忽然闪身,恰恰挡住他的视线。
燕折风视线不得已转向他。
这时,郭山快步走来,打破了亭中的沉默。他笑容憨厚,先朝方柳和闻行道两人颔首问好:“大师兄,方庄主,怎在外面吃酒?”
闻行道不作解释,只说:“一起。”
郭山早已习惯他的行事,倒也不觉有何奇怪之处,只憨笑应“好”。
闻行道便继续以身遮挡燕折风目光。
方柳唤此人来的目的,他知、武林盟知、右相一脉也知,他们将是一条船上的人。可这并非是对方双眼发直,目光毫不避讳的借口。
分明是司马昭之心,着实碍眼。
郭山不曾看出这其中的风起云涌,收到闻行道的邀请之后,就如往常一般,先朝方柳恭敬地拱拱手,便打算邀一旁的燕折风一同入座:“燕少主,您先请。”
这才唤回了燕折风的神思。
随后,郭山又跟方柳说:“方庄主,我在雁山镇城门外接到了燕少主。现下,燕家商队已然入城了,我本欲邀燕少主先去武林盟歇歇脚,可燕少主与方庄主有旧,一定要先来府上拜访。”
方柳拿起一盏新酒,避开闻行道,将那杯酒递到了燕折风面前。
燕折风惊喜且慌乱地接过。
“许久不见。”方柳饮下杯中之酒,道,“敬燕少主。”
见状,燕折风忙将酒仰头灌了下去。
冬日当饮烈酒。
江湖儿女更是如此。
若不是先前多年“眠花宿柳”,尝过千百种酒,燕折风怕是会被这莽撞灌酒的行为,弄得咳嗽不已,失了体面。但此刻也不好受,寒冬腊月里,风雪随酒灌进喉咙,他险些呛出泪来。
“咳……”燕折风清了清喉咙,眼中闪烁欣喜的微光,“阿柳……方庄主,听郭少侠说,你前几日着人寻我?”
来时路上,郭山便与他讲了自己在城门口等人的缘由。但并未说朝廷的事,只说他爹早就想亲自谢过燕家,恰逢方柳与燕少主是旧相识,也想与他叙叙旧。
旁的不提,唯独“方柳想与自己叙旧”这点,令燕折风来时一路上都止不住心间滚烫。此时,喝下方柳递过来的烈酒,再望进那双许久未见的眸子,只觉头热脑也胀,似是连指尖都微微酥麻。
方柳只道:“先落座。”
“是、是,是该先落座。”燕折风笑得比郭山更显憨然,“你可觉得冷?我带了红狐狸毛的大氅,虎皮的毯子,燕家独制的银丝炭……”
他一边坐到紧挨方柳的石凳上,一边如数家珍地说起自己带来的物件。
那名撑伞的小厮很有眼色,在燕折风提起红狐狸毛的时候,便转身朝院外跑去。不多时,便有护卫抬着三抬红木箱子,放在亭中未曾积雪的地方。
燕折风朝那小厮招招手,对方行事机灵,逐一打开三抬精致的红木箱子,得意向亭中几人展示。除了干净崭新的狐毛大氅、虎皮毯子,装进镂空雕花铜炉中的银丝炭,还有无数金银玉石堆积在木箱各处。
便是风雪天的天色,亦能瞧见其间珍宝闪烁着璀璨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