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行道主动说:“闻某虽在北地,若有可用之处,方庄主可随意差遣。”
方柳习惯性用指尖轻敲桌面,入神沉思片刻,忽而问:“闻大侠以为,摇风县的百姓过的如何?”
“自然是极好。”闻行道回答,“我虽只在那里停留数日,却少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之人,百姓脸上多是富足安乐的神态,想来是萧然山庄庇护的功劳。”
方柳却轻叹:“可也仅限于此。”
闻行道思索须臾,便猜到他这么说的缘由。
江南本就富饶,又无外人敢侵扰,在萧然山庄的庇护下,就连附近大大小小十数个村子都富足。哪怕时遇天灾,只要邻着的州府无碍,摇风县乃至莺州也依旧能平安度过。
然萧然山庄能保几座城镇,却保不住九州大地。
如今朝廷一再退让,他日外邦打进来,天下大乱,江南最后这块富饶的地方也会生灵涂炭。又或者此次天降大雪,莺州附近还有受灾府城,指望朝廷赈灾又是不可能之事,那么平稳度过灾年的莺州府,定然会引得其他府县的流民前往。
方柳望向窗外,轻声说:“要加快步伐了。”
闻行道定定凝视他:“也好。”
————
自方柳收下信笺,不过堪堪两日,别逢青其人便赶到雁山镇。此一路虽风尘仆仆,别逢青入城却未曾停歇,只理了理衣冠便亲自前往方府,登门拜访。
听闻莺州大雪,依风领方柳之命,率一行人南下莺州救灾,等朝廷赈灾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黄鸽随行,临行前为闻行道送上飞鸽盟密函,事关当年闻家灭门之案。
——此亦方柳之意。
黄鸽并非厌恶闻行道,反倒此前还颇有几分敬佩。
然敬佩不代表可以信任,更何况闻行道之于方柳,是可谓司马昭之心,不藏不躲,不得不防。当年的岭西杜家,正也是人人称颂的名门正派,不妨碍杜影齐手段肮脏下作。
一行人走后,府上人烟一少,显出几分不似年节的萧条。
别逢青被仆从领至会客处,抬眼就瞧见方柳端坐于前,手捧书册垂眸细看。天色未晚,屋内便点了油灯,方柳眼睫低垂,灯火隐隐绰绰斑驳于他眼下,侧颜竟似染上羞赧般旖旎的红。
仿佛融融暖意,流转在他眼角眉梢之间。
别逢青瞧得心软。
方柳抬首,方才仿若温存的神情荡然无存,又是以往亦远亦近的疏离神色,眼尾的笑意都像霜染的层林,朦胧冷清,朗月风雪撞入怀。
别逢青痴痴望进他眼眸:“阿柳,数月未见,我日夜魂牵梦萦,终还是见到你了。”
为赶路,他跑废数匹烈马,若不是要遵从师父嘱托,妥善安置医仙谷的师弟师妹们,他必定要早两日回来,何需旁人送信。
“别来无恙。”方柳将书册倒扣在桌面道,“酒还是茶?”
别逢青笑:“同你一样。”
“赛雪,为别神医斟一杯酒。”
“是,小庄主。”
赛雪先斟一杯热酒,将烫好的酒壶放在桌上,垂首掩门离开。
两人举杯,各自抿了一口酒,别逢青视线落在方柳濡湿的唇上,贪恋着难得窥见的春色:“阿柳,此前我数次寄信予你,为何总也不回?可是太忙?”
方柳未纠正他亲昵的称呼,只淡淡道:“神医大可不寄。”
“你知道我并非此意。”别逢青露出讨好的笑,“只你回过我一封,便总奢望再收到几封信笺,阿柳写的字极好。”
只可惜信中寥寥几句,未涉及半点私情。
方柳道:“无事可写,无事可说。”
那些寄来的信笺,回回都要塞十数张纸,几首酸诗,沾了种种情思的琐碎杂事,偶尔也有方柳的画像。除了回信那一回,方柳再未拆开细看,都只草草翻阅,便搁置在一旁。
收不到回信,别逢青也不觉无趣,仍旧寄信寄得积极。
想到那封回信,方柳思忖片刻,问道:“听闻近日众多医仙谷弟子出谷?”
“是。”别逢青点头,“阿柳,我如你所说,将谷外事告知师父,他深思熟虑后,便让师弟师妹都出谷了。”
方柳指尖摩挲杯盏。
自己唯一回的那封信,只说不日天下将乱,医者未必仁心,但医术必要实操,医治天下百姓未必不是磨炼医术的手段。
信笺最后,他还写道——
“方某此生少有另眼相待者。
若有,唯德行高,唯一技长。”
此番作为,是思及别逢青虽性情怪异,但医术确实高深,远超寻常医者。来日无论江湖还是朝堂,局势都瞬息万变,大周朝有不打不可的仗,借别逢青之手,或能将伤亡降至最低。
见方柳敛眸沉思,别逢青笑着邀起功:“阿柳可知,医仙谷也下了雪?”
“如今知道了。”
“大雪纷飞,师父道今年是灾年,古来灾年多有民乱,依照朝廷的做派,民间必定死伤无数,饿殍偏野。如此一来,即便我医仙谷弟子又药死一村乃至一城的人,也不容易路出马脚,正是出谷的好时候。
师弟师妹闻言,个个摩拳擦掌欲出谷大展拳脚,是我及时拦住了他们。”
闻此,方柳终于认真看向别逢青。
触及方柳双眸,别逢青激动得浑身战栗,目光灼灼:“阿柳,我随后便将你的话告知了师父,言道既然灾年最不缺的是死人,那何必制造更多死人,不如出谷拿百姓练手磨炼医术,才是医仙谷弟子出谷闯荡最好的结果。”
医仙谷对医毒之术极为自傲,可近年来总归理论多于实练。一来是为了规避早年恩怨,弟子们少有外出,而医仙谷人烟稀少,一脉相承的师兄弟们皆能自医;二来则是因为医仙谷名声不好,外人闻之而色变,除非像郭盟主一样得了寻常医者治不好得病,否则请人多会三思。
方柳:“拿百姓练手?”
别逢青望着他的眼中柔情深重,唇边笑容却诡异:“阿柳,你要理解,总归是往活了医。”
倒也确实如此。
适才方柳并非质问,只是未料到别逢青比想象中更有用处。或者说,别逢青正刻意为之,创造自身乃至医仙谷的用处,然后将其剥开揉碎展示给方柳瞧。
一番行径,似曾相识。
果不其然,有位“梁上君子”看懂别逢青所作所为,今日大约是待不住了,一声微弱的异响过后,角落房梁上星星点点落下些尘灰。
别逢青回首,拧眉看向房梁,厉声道:“什么东西?”
那处空无一人。
方柳施施然浅酌一口酒:“被惊到的壁虎。”
第78章 甜头
别逢青似信未信,眼底藏有深意:“是么?不如我赠阿柳一撒些毒粉,也好将阿柳周身追逐的腌臜东西灭个干净,不再惹人不痛快。”
“不必。”方柳眸如点星,“小虫无害,且随它爬。”
闻此,别逢青便一瞬换上虚假笑意:“好,那便忍它一忍。”
言罢又开始痴痴去瞧方柳。
仿佛怎地瞧不够。
方柳不语,早习以为常,不急着催别逢青离去,便伸手拿起先前放下的书册,细细翻看。天色渐暗,烛火昏黄,赛雪进来剪了一回灯花,火焰窜动,暖黄流光霎时盈满方柳双眸。
一江春水,颜丹鬓绿。
别逢青不禁问道:“年节过去便是春,阿柳往后有何打算,可还要在雁山镇待着?”
方柳翻动书页:“暂且如此。”
“此地无趣,不如随我回医仙谷?”别逢青兴起提议,“途中尽可多观赏沿路风光,阿柳若想我救人,我便一路救过去。”
话里话外,只当人命是工具。
说话间,方柳不动声色又翻过一页书籍,仔细分辨其上所书后,将书册摊开朝上置于桌案,两指并用推至别逢青面前。
别逢青不明所以,顺从地垂眸去读。
——书上写的,竟是医仙谷第一代谷主之事。
别逢青抬眼看方柳,又瞧了瞧书中所写,随后将书籍捧起前前后后翻阅数页。原来不止那一页,整本书皆是有关于医仙谷的情报,内容细碎笼统,却几乎句句属实。
必是飞鸽盟的调查。
翻回方柳停的那一页,别逢青一目十行读过,笑了笑:“第一任谷主是个热心肠的御医,不对——”他故作夸张补充,“是险些被诛九族的前御医。”
往日的医仙谷并非如今这般,第一任谷主为人热忱,蒙冤避难逃至医仙谷。眼下,医术代代相传,先谷主之念却代代蒙尘,从与世无争变成了亦正亦邪。
方柳缓缓道:“先收徒无数,一为发扬医术,二为有朝一日沉冤昭雪。”
“是有这样一事。”别逢青唇角含笑,“但先人已逝,又能寻谁去平反旧冤?先谷主医术了得,毒术更甚,若非心慈手软,何至于沦落到那般下场。”
医仙谷后人瞧不上先谷主的心性。
先谷主识人不明,将谷主之位传给心性阴暗之人,此后医仙谷再没出过根正的苗子。
方柳早有预料。
彼时,黄鸽查明医仙谷先谷主之事,以为能助他拿捏医仙谷,却忘了医仙谷弟子视人命如草芥,又怎会因敬畏先祖,而遵从先人遗愿。
君王暴虐昏溃荒淫无度,终日沉湎于酒色,不理国事。朝廷官员尸位素餐骄奢淫逸,举国上下聚敛民财,横征暴敛。
此番种种,于旁人而言是修罗地狱,于医仙谷众人而言反倒乐见其成。
正如先前别逢青所言。
——灾年死人多,师兄弟们兴致勃勃。
与其思前想后运筹帷幄,不如方柳直截了当要求来的妥帖。
“别神医。”方柳淡声唤道,复又改口,“别逢青。”
别逢青若有所觉地抬头,捏着数页的指尖隐隐战栗,一开口,嗓音都透了喜悦的轻颤:“阿柳,我在的。”
方柳眼神清冷。
“此后一年,你……不,我要医仙谷,为我所用。”
“纵死,在所不辞。”
.
作为交易条件,方柳允诺金银绸缎、药材万千,事后送至医仙谷。
尽管彼此心知肚明,别逢青所求并非这些财帛,他只求个能常伴方柳的机会。若非与方柳共谋大事,此后即便别逢青有再多奢望,故技重施于萧然山庄外冒雨求见,恐都不能入了方柳的眼,更别说甚么日日想见。
“天色渐晚。”方柳招来赛雪,“赛雪,你在府上为别神医选个住处,待神医有其他落脚的地方,再搬走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