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肢往下去,不一会儿,像是巨人用筷子夹起地上的蚂蚁一般,两根附肢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条还在乱蹦跶的鱼。
一尾小鱼不断呵斥不公的命运,试图全力挣扎以改写死亡的命运,不断摆动的鱼尾溅起的水花,让“上帝”莫溪飞大受感动,并且眼睛带光地接受了:“特意送我的吗?谢谢。”
附肢在半空不断做刺戳的动作,莫溪飞最开始还以为它想要攻击,但是后来才发现,这个动作好似只是单纯地表达它的开心。
看着离他半米远的白色附肢,越看越觉得它和小双头人在某个方面很相似,莫溪飞独自靠在窗边思考着。
双头人不见醒来的预兆,他现在一头雾水,能试的办法他都一一试过——亲昵的啄吻,或者在他耳边说甜言蜜语……但丝毫不见双头人动一下。
莫溪飞抵着下巴,看着还欢腾的附肢,忽然有了一点点不成型的灵光。
这东西以前没有出现过,现在木木昏迷它就出现,虽然还不知道它跟木木存在什么联系,但是否只要让它消失,床上的人就能醒过来?
试一试。
莫溪飞心想,试试总不会错,如果自己的思考方向是正确的当然皆大欢喜,如果错误,那他就再和这些附肢道歉。
但问题又来了,他要怎么让这些附肢消失呢?
直接开口?
莫溪飞有些为难,毕竟上一刻对方才送了他一条鱼,但事关他的小双头人,他只能清了清嗓子:“抱歉,你能消失吗?”
说出这句话的罪恶感比他预想的还要更盛,特别是看见上一秒还开心地磨搓、下一秒就仿佛不可置信地定格在半空的附肢,莫溪飞的愧疚和罪恶感一波接着一波,简直让他幻视自己直接对小双头人说这种话。
他的内心几乎立刻被动摇了,可不等他道歉,附肢就咻一声真的消失。
但这里的消失显然和莫溪飞设想的不一样,附肢眼中的消失便是躲着莫溪飞,再不出现在他跟前,而莫溪飞本意的消失,就带着一点残忍。
“木木,醒过来吧。”莫溪飞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他站在床边挨个亲吻额头,然后进行每天的固定流程:尝试下山。
不仅是为了食物,更重要的是,他得找人帮忙检查双头人的身体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
但这次的下山从开始就不顺利,昨晚下过雨,地上变得潮湿打滑,莫溪飞半途捡起一根木棍作支撑,脚底囤积了一层厚厚的烂泥,他不得不走一段路就停下来剐蹭掉。而也是弯腰这一瞬间,坚持了几小时的木棍霍然断裂,半个重心都靠着它的莫溪飞低呼一声,顷刻间就面朝下倒去——在脸摔在泥浆里的前一秒,他的身体被白色的细足和空气墙同时接住。
莫溪飞看着近在咫尺的泥泞地,真是重重松了口气,他重新站直身体,心里还在庆幸自己没有摔一脸泥,面前的附肢就开始异常地抖动起来。
“你没事吧?”莫溪飞还在为自己对它说出那种话而感到惭愧,但是走近一步,目光忽然落在它雪白的表层,上面蹭了一点不明显的血色。
莫溪飞后知后觉地看向掌心,刚才因为惯性双手在附肢上摩擦而蹭破了皮。老实说,这点小伤对十年前的自己或许会让他心疼地对着伤口吹吹气,但是现在的莫溪飞只是扫了一眼就放下,继续看着面前颤抖的附肢。
“你怎么了?”
莫溪飞对它还不够了解,只是能确定刺戳表示开心,但是现在的颤抖又是哪一种情绪,他还只能连猜带蒙。
附肢注定不能回答他的疑惑,因为在莫溪飞上前的那一秒,雪白的表壳上就产生了一道裂痕,宛如最完美的艺术品被打碎,莫溪飞蓦然浮现一种压不下的心痛:“你——”
这一切都太快了,从他发现自己受伤到附肢的破碎消散,几乎就是十秒内的事情。莫溪飞伸手欲接住碎片,但是在它们落在掌心前、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巨大的附肢就变成白雾飘散开。
它是雾?
莫溪飞怔然地看着空荡荡的面前,脑子有些转不过弯,但又不信身边只有这一根跟着自己。他开始暂停下山,在周围不断探查,试图找出第二根附肢。可不知道是真的全部消失还是它们藏得太好,莫溪飞当真一点踪迹都没找到。
就在他快要放弃时,远处忽然传出一点动静,莫溪飞一下转过头,踩着烂泥循着声音小跑过去——离声音越近,莫溪飞的动作就变得越缓,从最开始的怀疑到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屏声敛气地确认自己确实听见了匆忙的脚步声。
脚步声!
几乎在确认的那一秒,他下意识叫了一声“木木”。
莫溪飞害怕是自己想错了,倏然间无尽的思念、担忧都化成眼眶内的潮热。
“哥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莫溪飞的心跳一发不可收。
浓雾在退散,踩进泥淖里的脚步声逼近,属于他的小双头人的声音,让莫溪飞终于从孤独的童话里走出来
——睡美人以另一种方式苏醒,带着裤腿的泥浆朝他飞奔而来。
“哥哥!”
第61章 双头屠夫(完)
宛如天际有千万只的鸟雀飞扑进他的胸口,鼓噪的心跳声盖住了脚步声,莫溪飞终于看见了——
苏醒的双头人眼中都浮现相同的雀跃,脸颊红润,没有睡这么久的虚弱苍白,健康得一如既往。
莫溪飞只觉得幸福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
双头人低垂着头伏在他的肩膀,双臂失控地发力,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但莫溪飞无暇顾及这一点闷痛,因为他的小双头人哭了。
紧绷的脊背和耳边断断续续隐忍的抽噎,让莫溪飞心软得不成样子,他只能不断抚摸他们毛茸茸的脑袋,声音只有在面对双头人时特有的温柔:“木木,怎么哭得这么伤心?是做了什么噩梦吗?还是在担心我?”
他只以为双头人因为沉睡前自己被带走而感到害怕。
“别担心,我没有事,我们还在家里。”尽管如此,被人戳破身份的心悸此时此刻也仍旧需要遮掩才能瞒过敏锐的莫林,莫溪飞再次庆幸地吐出一口气,“只是你睡了好久,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想带你下山,可是我出不去……”
说到后面,他的口吻里多了一丝无奈,他往后退了一步,认认真真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双头人:“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两颗脑袋整齐划一地摇摇头。
“哥哥,你受伤了。”
同一句话,但由不同声线说出来,莫溪飞一怔,因为莫林莫森在除了叫哥哥外有一点默契,其他少有这样统一的时候。
但他并没有多想,只以为他说的受伤是自己一周前被人打晕:“我已经没事了。”
但两颗脑袋微微摇晃,然后握住莫溪飞的双手,掌心朝上:“有事的,流血了。”
“……”莫溪飞慢半拍地眨了眨眼,在又一次听见相同的话,垂眼看了看破皮的掌心,总算发现哪里不太对劲。
“木木?”
两颗脑袋抬头的时间都掐得刚刚好。
“你怎么知道我这里受伤了?”
两双眼睛露出相同的心虚和一点点迟疑,声音连音量都差不多:“哥哥,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会喜欢我吗?”
“当然。”莫溪飞失笑道,但笑容很快一凝,继而目光开始古怪起来,因为从这短暂的相处中,再熟悉不过他的莫溪飞已经抓住了关键点,“木木,你变成了什么?”
他转头看着四周:“是雾,还是那白色的东西?”
双头人欲言又止,莫溪飞看着他们一样的面容、相同的动作,声音微涩:“莫森?”
右边的脑袋抬起头:“哥哥。”
莫溪飞提起的心在得到回应后缓缓下落:“你们的关系好像好起来了。”
两颗脑袋转向中间,各自的瞳孔里浮现对方的表情,随后还是如出一辙的嫌弃:“我才没跟他好起来,但是……”
他仔细观察莫溪飞的神色,声音放轻,像是怕他听见似的:“像是用同一颗心脏,我现在仿佛也跟他用同一个脑袋,他想什么我都知道。”
莫溪飞惊讶:“为什么会这样?”
双头人抿了抿嘴,再次重复那个问题:“哥哥,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会喜欢我的,对吗?”
莫溪飞耐心回应:“会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
说完,他握住对方的手:“所以木木,你睡着的时候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对吗?”
双头人点点头。
一开始,他的意识浑浑噩噩,耳边的声音在引导他的所有行动。
自己宛如幽魂在黑暗中徘徊,能记得的东西很少,但是胸口残留的澎湃怒火让他极度想要发泄出来。
“我看见了很多蚂蚁……”莫森说话通顺了很多,让莫溪飞有些不太适应,特别是一句话用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但一方面又觉得奇妙,因为他能从口吻里辨别是以谁为主体来讲述,“视线也很怪,我好像站得很高很高,下面都是蚂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些蚂蚁就很生气。”
“所以……嗯……”
莫溪飞主动翻篇:“后面的事情我大概知道,那在这之后呢?”
“我看到哥哥了。”两张脸笑了笑,开始变得活泼起来,“就像是刚睡醒一样,脑子虽然迷迷糊糊,但是意识越来越清楚,也发现我跟他的脑子好像粘在一起似的,想什么对方都知道。”
两颗脑袋急急补充:“我不喜欢这样!”
莫溪飞一边牵着他的手,一边往回走,静静听他讲述:“然后呢?”
“但是哥哥太小了,很小的一点,我眯着眼睛尽力去看都看不见哥哥的样子……”双头人微微弓着身体,想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后来我就一直跟着哥哥,不知道跟了多久。”
“哥哥不听话。”双头人委屈地嘴角下垂,“外面很危险,但是哥哥总想往山下跑,我拦了一次又一次。”
“你睡了太久了,不知道我有多担心。”莫溪飞笑纳了这句不听话,好脾气地捏捏他的手,“我醒来后,只看见那么多人受伤,你也倒在地上,我怎么叫你你都不醒,你能想象我当时有多害怕吗?”
闻言,双头人脸上云销雨霁,有些为莫溪飞担心他而开心,也因为他的害怕而难受。
“对不起。”
双头人终于忍不住亲了亲他的侧脸,乖顺地被他牵着手,继续道:“后来还是一样,你想离开,我继续阻拦,但是哥哥太小,我好像让你受伤了,再然后我就睁眼了。”
听完他简单的讲述,莫溪飞大概也知道他是什么了:“白色的……是你。”
双头人难为情地点点头:“难看。”
莫溪飞听着他仍旧孩子气的发言低笑道:“不难看,挺可爱的。”
双头人仔细观察他是否有说谎安慰自己的可能,发现是真心的,又忍不住翘起嘴角:“真的吗哥哥?但我是、是他们嘴里说的怪物。”
莫溪飞停下,眸光闪烁,忽然清了清嗓子:“木木,不伤心,就算是,我也,最爱你。”
双头人愣了愣,为这一刻莫溪飞的促狭而害羞。
他认认真真地站在莫溪飞的面前,耳根还烫着,但声音却坚定:“我也最爱哥哥。”
*
在双头人醒来的第三天,周遭的雾气在他的控制下消散,莫溪飞没有再隐瞒自己的身份,掠过冗长的讲述只看结果,他又花了一些时间安抚情绪波大较大的双头人。
“所以我们必须要先舍弃这里一段时间。”莫溪飞给他们擦了擦眼泪,“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来,那个人有没有将我的身份透露出去——不过我猜测他应该还未来得及,不然抓我的也不会只有这么几个人,但无论如何,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太显眼了。”
双头人哭得抽噎不断,忙不迭点点头,什么都听他的。
“以后尽量保持愉悦轻松的心情,等我们搬进镇里生活,藏在人群里你不会再那么显眼,我也不会。”
“我听哥哥的话。”
于是这次有了双头人的配合,下山非常顺利。
而双头人也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
——小镇周边的屠宰场里,一个沉默健硕的身影在最角落的台面前,他拿着水管给台上已经沥血的死猪冲洗,脚下是被稀释的鲜血。
这里的员工都是畸形人,但畸形人和畸形人之间也存在着差距,就比方可能两个人才能将猪头锯下,可双头人只用一把趁手的砍刀,手起刀落,流畅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