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得像半个世纪。
又短暂到像是只经历了一次呼吸。
“秦孝……”
受限的视线这会儿连衣角也看不见了,元京墨贴着玻璃,看外面掠过的树。
“我要哭了……”
秦孝仍旧面朝客车驶离的方向站在原处,眉心不自控地蹙了蹙:“别哭。”
“你好像真的会法术。”
“嗯,我会。”
元京墨一下笑出来,想说些黏黏糊糊的悄悄话,又顾及周边的人,最后搓着书包带子说:“我带聊斋小人书了,一直没来得及看的[叁]。”
“嗯。”
“这种小册薄,一本一会儿就看完了。”
其余的都还在秦孝家里。
秦孝停顿两秒:“过些天,我给你送去。”
“不用不用,”元京墨担心他真的挤时间专门跑一趟,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千万别折腾。”
秦孝就地坐下,已经在想可行性:“等李老头腿好点,找邻居帮忙照应一两天没事。”
“真的不用呀,你安心在家待着,有空就歇歇,你这样显得我可不懂事儿晓得不?”
元京墨故意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又带了不知道哪儿的口音逗人,秦孝眉眼浸了软,在草坡上躺倒看格外蓝的天。
“你最懂事。”
“那是,”元京墨表示满意,“小元大夫天下第一懂事。”
秦孝低笑出来的声音烧耳朵,元京墨换只手拿手机,揉揉耳朵提要求:“等我看完[叁],你给我念剩下的吧,一天念一本。”
这样的小人书一张纸上绝大部分是画,不看画只听字还有什么意思。
秦孝像不知道似的答应,说好。
答应了就真的每晚都给元京墨念,李老头刚开始恢复身边离不开人,秦孝装了十几本提过来放着,晚上李老头睡得早,秦孝就拿个马扎坐在院子里打着手电念。
老狗有时候看见了,会慢吞吞挪过来,趴在秦孝脚边。
该念第[柒]册那天,元京墨手机里进来了一个归属地北京的固定电话,他上晚自习静音没接到,下自习才看见。
“北京的固话,”蒋烈勾着谢一鸣脖子伸头往元京墨手机屏幕看,“还是生号,诈骗的吧?”
元京墨确实接到过好几次广州上海的固话,除了推销就是广告,最离谱的一次是对方高价找肾源,问他有没有意愿,元京墨一口气挂断拉黑第二天早上睡醒头件事就是摸腰。
这会儿听蒋烈一说还觉得腰间发凉,当即按下返回键打算无视,又听见乔植问了句:“你有同学在北京?”
元京墨动作顿住,他还真有同学在北京,何雨婷就在北京上学呢。
何雨婷计划休学的事元京墨一直梗在心里,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真是诈骗元京墨也认了,可拨回去没能打通。
谢一鸣说:“可能是插卡的公用电话,人在旁边插着卡才能用。”
蒋烈扭头:“还有这种电话,你从哪里知道的?我怎么没见过?”
“高中学校有。”
蒋烈接着问:“你不是有手机吗?”
乔植戴着耳机接茬:“少爷,学校不是专程建给你们的,没手机的人也得过啊。”
“嘿,”蒋烈想踹他,“耳机都堵不住你耳朵。”
“我听个歌,又不是聋了。”
301寝室舍长兼和谐大使元京墨及时上线:“你们俩高中不一个学校吗?”
他记得听谢一鸣还是蒋烈提过,两个人家里交好又住得近,小初高都是同学来着。
谢一鸣朝蒋烈扬了扬下巴:“他高中被家里发配出去,鬼哭狼嚎一年多赶在高三回来的。”
蒋烈直接把手机往谢一鸣身上砸:“谢一鸣你想死了,谁他妈鬼哭狼嚎!”
“我我我,”谢一鸣让电子砖头锤得胸口疼,接了两下才接住,“我鬼哭狼嚎行吗少爷?”
蒋烈抬手朝谢一鸣一指,谢一鸣在嘴上比划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他闭嘴了,乔植把耳机拽掉一个:“合着你俩也一个高中待过啊,你这待的,连学校公用电话什么样都没见过。”
“我用不着的东西见它干什么?”
乔植持续输出:“人谢一鸣也用不着。”
谢一鸣还真用过。
当时蒋烈刚去国外,一天天不是这里不习惯就是那里不顺眼,鸡毛蒜皮丁点不顺心就得找谢一鸣吐槽,
那段时间谢一鸣手机不离身,上课贴身开震动,出校门立刻调声音,总之随找随在随聊随应,渐渐地蒋烈习惯了不分黑白不管时差,早中晚半夜都有信息电话出现的可能。
没想到中间忽然意外在家人面前出了柜,虽然家里把他社交圈子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忽悠儿子走上歧途的混球”,虽然谢一鸣一再声明自己的性向是天生的没谈恋爱没干坏事,但家里人平生第一次不尊重他的隐私和意愿,强行没收了手机。
甚至连带着导致了学校老师对班里学生带手机的严查风波。
谢一鸣躲着避着怕被家里发现端倪,又担心蒋烈找他找不到,到了学校就四处找同学借手机,可当时查得严没人敢往教室带,谢一鸣还是从一个不太说话的同学那里得知有插卡电话这回事。
第一时间把卡办了,结果那公用座机的权限打不出越洋电话。
后来才知道蒋烈当时新加入了一个Winter Ball Dance,和舞伴排练得热火朝天,压根没顾上找谢一鸣聊。
“没心没肺。”
蒋烈跟乔植闹着没耽误听力雷达工作,当即扭头问他:“你说谁?”
谢一鸣把手机抛回去:“自己拿。”
蒋烈撒开乔植上前一步接手机:“拿两秒可累死你了吧,谢黛玉。”
乔植对俩拿着上万块钱手机丢沙包的少爷表示强烈谴责,不过还没开启输出模式就被元京墨的声音截住了。
“真的是你啊!我刚才还在想会不会猜错了来着。”
元京墨这副喜形于色的样子,加上他有点漏音的听筒里传来的女声,落在三个舍友眼里那简直是各有各的沉思。
乔植——果然有女朋友,我就知道。
蒋烈——难怪没见过,异地恋啊。
谢一鸣——嗯?
元京墨:“真的?!”
三个人的沉思被元京墨这声惊呼打断,齐刷刷扭头看了过去。
元京墨根本没察觉,停在原地追问:“太好了!确定了吗?“
“真的,确定了,”何雨婷声音里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手机,“一位慈善家匿名捐给乡村贫困学生的,镇上的干部去我家了,说做好登记这两天就能拨款。”
话到末尾,何雨婷的笑里已然带了哽咽。
她填好了休学申请,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老师找到她说家里打电话到学校时她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我问辅导员了,她说学校的助学贷款十二月之前都能申请,我明天就去领申请材料,我……”
“你别哭啊,你别哭,”元京墨连忙安慰,“这是好事儿呀,是高兴事儿。”
何雨婷擦掉眼泪,又笑出来:“对,是高兴事儿。我特别高兴,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就想告诉你。”
她知道,元京墨一定会为她高兴。
“太好了太好了,”元京墨笑着踢地上的叶子,“谢谢那位慈善家,祝他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镇上干部说那位慈善家是匿名捐款,不知道能不能要到一个收信地址。等毕业经济宽裕了,我一定也攒够六万块捐给需要的人,不,要比六万更多——”
雀跃语气卡顿,何雨婷忽然意识到,她现在连六百块都拿不出来:“现在说这些有点远……”
“我相信你,”元京墨仍旧笑着,声音轻却坚定,“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何雨婷不知道第多少次眼泪盈眶,无数话积在喉口,最后全部汇成一句“谢谢”。
六万不是小数目,寻常农户全家人不知道要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多少个年头才能积攒这样一笔。
县里有领导提议分成六份或者十份多资助一些学生,是秀溪镇上的干部全体要求,几次坚持全额给何雨婷家里。
在墙上张贴大红字报征求群众意见,没有任何一个人不赞同。
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这笔凭空而来的钱该用到其他人或其他地方去。
“以后攒够了钱,我想回秀溪。”
首都很好,城市很好,但,何雨婷只想回秀溪。
晚上元京墨坐在走廊尽头少有人走的楼梯上,和秦孝说何雨婷的事情,问秦孝李老头恢复的情况,听秦孝念聊斋小人书。
念完有一两分钟特别安静,月亮洒在院子里,也照进楼梯拐角的窗。
“秦孝。”
“嗯。”
“你想来新城吗?”
秦孝答得没有半点犹豫:“想去。”
“我有点不知道怎么说,”元京墨想了想,换了个问法,“就是只看你自己的话,秀溪和外面比起来你会更喜欢待在哪里?”
“都行。”
元京墨不乐意:“怎么就都行啊……”
“没骗你,”秦孝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我在哪里都行。”
“要是没有我呢?你还——”
秦孝罕见地打断他:“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