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风雨无阻一天不歇的,也不怕人秦孝嫌烦。”
元京墨盘腿坐在沙发上给林珍荣扯毛线,头也不抬地回:“他才不呢。”
元长江逗儿子逗一把劲:“说不定是没好意思说,人又不像你似的没正事儿。”
“我怎么没正事儿,”元京墨扭头抗议,“我正事儿可多了!不信你问爷爷。”
元鹤儒在另一边灯底下看书,是省卫生厅编写的《家庭中医保健》,浅显实用的内容给不懂中医却感兴趣的人看最合适,不过元鹤儒一贯认为学无止境,他看得认真,压根没听这边爷俩说话。
不过元京墨确实没光玩儿。今年冬天冷得厉害,老人熬冬不易,镇上已经过世了两位,其中一家就在李老头院墙后面的巷子里。
当时元京墨和秦孝在一块,忽然听见鞭炮响还疑惑没到年关谁家这么早放炮仗。这种事上秦孝比他反应快,但没立刻说,只让元京墨在屋里等着他出去看看,不多久回来才告诉他,是有人去世了。
元京墨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白事鞭响,传告街坊”的习俗。
白事不用请大家伙都会自发过去,秦孝照旧去帮忙,元京墨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在秦孝家等还会让秦孝惦记,就打电话让元长江把自己接回了家。
之后元鹤儒根据不同体质病症,给了解情况的年岁高身体弱的老人一一配了药,都是元京墨和秦孝挨家挨户送的,还会顺便给诊脉问症,嘱咐平日该注意的琐碎。
元长江朝元鹤儒的方向看了一眼,声音低了点,继续边冲洗茶壶边和元京墨说话:“放假到现在看了几回书?没有作业也不能把学习全忘了。”
“我知道,学校这学期学的都是理论,没什么难的。我最近在练习针灸呢。”
元京墨最近在给李老头针灸的事元长江知道,天冷,李老头的腿经常发疼发麻,元鹤儒去针灸的时候从头到尾示范一遍,之后就由元京墨接手。
不过元京墨嘴里的“练习”听着不像在说这事,元长江问:“你用谁练习?”
“秦孝啊。”
他说得理所当然,连林珍荣都诧异地抬起头:“你在秦孝身上扎针?”
元京墨半张着嘴眨巴眨巴眼,像没想到林珍荣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对穴位经脉都清楚,只不过实践得少,但跟在元鹤儒身边这么些年不是白过的,都是有把握才落针,不会出事。而且这事儿最开始不是元京墨提的,是有次给李老头针灸的时候元京墨说必须多练才行,秦孝就说让元京墨在他身上练。
当时秦孝说得自然而然,元京墨也没觉得有什么。
这会儿看林珍荣和元长江的反应倒成了不得了的大事。
末了还是元鹤儒合起书要回院子,说了句“不妨事”,元长江两人才神色复杂得答应着没再多说。
元京墨本就没当事,剥了个橘子继续说别的。
“妈,我明后天的想跟秦孝去县城买过年衣裳。”
比起在人家身上练扎针来,这简直是再小不过的事,林珍荣呼了口气答应:“去吧,明早给你拿钱,别光买袄,毛衣裤子秋衣秋裤也都看看。”
“不用给,我还有钱。”
元长江说:“多拿点吧,给人秦孝买几件,白让你扎这么些日子不容易。”
“哪有白扎,”元京墨抗议,“秦孝自己都说最近睡眠质量比原先好多了。”
元长江都乐了:“合着人家还得谢谢你?”
“我俩没那么客气。”
“……”
元长江竖起大拇指,让他赶紧收拾回屋睡觉去。
第二天去县城买了不少东西,几乎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买了全套。
开始元京墨还担心秦孝不愿意,悄悄想了半天怎么说,结果秦孝根本没用他劝,元京墨挑好了秦孝就讲价,全是不同尺码各两件。
还给李老头买了顶厚实的棉帽子。
去给李老头送帽子的时候还带了两大兜东西,肉、菜、丸子、调料全都有,还有在家熬了一早上的骨头汤,可以直接倒进锅里做汤底。
棉帽子在屋里戴厚了点,李老头没摘,只揣着袖子在边上看俩人折腾。
“一锅煮?大杂烩?”
元京墨帮着秦孝挪桌拿盘:“这是火锅,边煮边吃的,不是一块儿全放进去。”
“说得新鲜,不就是围着锅吃半路饭?”
元京墨第一次听这个说法,还挺好奇。
李老头咳嗽了声,说:“原先穷,人口多粮食少,不够吃,一天到晚的饿,饭在锅里就都围着抢,半路饭,等不急盛上桌。”
“那还真有点像,”元京墨笑笑,“咱们也不用盛上桌。”
一人一个碗放蘸料,花生芝麻酱、酱油、醋、葱末,元京墨“啊”了声:“还有蒜泥。”
秦孝站起来:“我弄。”
骨头汤在炉火上咕嘟嘟煮开,肉香随着热气蒸腾,老狗趴在炉子边上睡着,过了会儿睁开眼睛抬头看,李老头给它夹了块肉肠。
腊月日子过得快,转眼又是年根,家家户户加紧忙置办不完的年货,街头巷尾每天都能听见小孩玩的炮仗响。
今年冬天干燥,到现在还没下过雪,不过秦孝说年前会有场大雪。
除夕已经没几天,像要印证秦孝说的话似的,天气一天比一天阴沉起来,镇上帮孤寡老人写对联的老师要去外地女儿家过年,提前写好放到了邮局。
秦孝接到电话的时候在元京墨家,他天天早上过来接,有时候会进屋坐会儿,和元长江林珍荣聊几句。
今天不太一样,秦孝看出上午就要下雪,打算在元京墨家待会儿,不载着元京墨去下溪了,太冷。
很快开始零星飘雪粒,元长江和林珍荣也都劝了一遍,说天不好让元京墨在家待着,可元京墨一听秦孝说对联在邮局,撒娇耍赖的就拽着人出门了。
到院子里了想起来报备,冲着屋里喊:“妈——要是到下午路不好走我就明天再回来啦!”
雪看着就是要下大的阵仗,没多会儿路边已经显了薄薄的白。
元京墨坐在秦孝后座上,隔着手套把围巾扒拉下来点,说话间呵出大片白气:“咱们要趁着路好走提前去贴对联吗?”
秦孝说:“再等两天。”
“到时候还能骑自行车?”
“慢点骑没事。他们就这点年味儿,贴早了没念想。”
元京墨心里忽然软得厉害,低头把脸重新埋进围巾里,靠在秦孝背上:“贴的时候你和我说,我让我爸送我过来。”
“嗯。”
临拐弯时元京墨忽然拍秦孝后背:“先不拐,咱们去前边买点瓜子糖块儿。”
李老头过年什么都没置办,也不许他们折腾,元京墨觉得每个人习惯不一样就没坚持。可刚才听秦孝那么说,元京墨忽然改了主意。
就要置办,就要买。
过年嘛。
反正李老头顶多骂两句,又不能舍得打他。
万一李老头真抬手,他就往秦孝后边躲呗。
可真到了李老头家里,什么瓜子糖块、什么福字窗花,全没顾上。
李老头正吃力推着那辆许久没动的旧三轮要往外走。
他摔伤的腿还没养好,走路都得拄着棍子慢慢来,要想和往常似的蹬车根本不现实。
可他像全不知道,连元京墨的喊声都没听见,直到元京墨跑到跟前才抬头。
元京墨问怎么了,李老头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哆嗦,一下没说出话。
雪呼啸着落。
老狗不见了。
第66章 老狗
天阴沉得厉害。
雪像积攒许久终于寻着缺口般洋洒而下,转眼间墙头已经覆了层白。
天冷路滑,李老头腿还没好,元京墨和秦孝说出去找,让他在家里等,可李老头不同意。
李老头性格向来固执,秦孝没再劝,想让元京墨在这儿等,可元京墨先开口说:“秦孝,你骑三轮车带李爷爷出去找吧,我在附近找找,谁找到了就打电话。”
秦孝答应:“嗯。”
或许元京墨不清楚,但秦孝和李老头都明白老狗忽然不见意味着什么。
狗通灵性,在察觉自己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会悄悄离家,到没有人烟的僻远地方,用最后的力气挖一个坑,在里面安静咽气。
老狗要死了。
秦孝蹬着三轮往没有人家住的田野去,李老头坐在后斗,他没拿烟枪,空着手,沉默看过每一条街巷。
元京墨目送三轮车走远,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雪吹进脖子里冰凉,元京墨把围巾缠紧,往下扯了扯毛线帽,盖住耳朵。
没有目的地,只能随便选一条路顺着走。
不知不觉绕了一圈回来,又拐进李老头家后面的巷子。
巷子深处有位老人今年冬天刚去世,白事才罢不久,经过时仿佛还能闻见淡淡的烧纸味儿。以前秦孝还送信的时候,夏天载着他为了躲阴凉,从门前走过很多次。
木门大敞,院子里有三五个人在顶着雪收拾物件,一只狸猫突然蹿出来,元京墨下意识停步避开,等狸猫转瞬不见想继续走的时候又有个七八岁的女孩急急跑出门张望,看见元京墨问:“大哥哥,你看见有只猫跑了吗?”
她说普通话,不是秀溪的口音,元京墨怔了下接着指了个方向:“往那边去了。”
“哦!”
不大的人跑起来风风火火,眨眼就跑出老远。
可能是去世老人的孙女,在外打工成家的人很多是年关回来待两天就走,没见过正常。
元京墨走出去几步再次停下,女孩明显平时生活在城市,不熟悉环境太容易迷路,恐怕家里人会着急。
元京墨折回去跨进高高的木门槛,在空旷院子里顿住脚,有人招呼他问什么事时回神,说:“刚才有个小女孩出去追猫了,我不知道她认不认路,来说一声。”
男人扭头问一个女人:“妮妮出去了?”
“不知道啊,刚才还在屋里看动画片呢,”女人立刻往屋里去,找了一圈说,“没人。”
“赶紧出去找找,那个小帅哥说看见她出去追猫了——”男人说着想指元京墨,才发现人已经走了。
元京墨顺着路走,视线不断在两边扫过,心里说不出滋味。
去世老人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和李老头的院子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