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狗儿……”
“路上暖和和地走……”
第67章 伴
爆竹声中一岁除。[1]
除夕的炮竹照常炸响,锣鼓齐鸣,焰火升空,拜年贺春,走街串巷。
元京墨专程给李老头买的福字窗花都贴上了,他原本想收起来,但李老头说,买都买了,别白瞎了好东西。
破旧的门窗院子被装点得比以往每一年都喜气,但又怎么看都觉得空落。
李老头好像跟从前没什么不一样,看见元京墨对着老狗的窝出神时还开解他,说老狗到这个年纪算长寿,人也好狗也罢都躲不过死,这么没病没灾走到头挺好。
可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明明腿一天比一天好了,但李老头反而越来越不爱走动,经常对着电视一坐大半天,院子里保持着秦孝铲出几条小路的样子,其余地方一直那样白茫茫着。
元京墨家院子里正面上的雪早就除净了。
年后一天赶一天地走亲戚,元京墨连着好几天没能去下溪。晚上坐在炉子边烤火,听着过来玩的邻居和林珍荣感慨“瑞雪兆丰年”,又不由得想到李老头那满院的雪。
“这场雪确实下得好,要不地里得旱了。”
“不光这,初三的时候孙家闺女和女婿去山上拜祭,年轻人不懂,烧纸的时候一把点了好几沓又没围石头,风一刮,烧半截的纸飞了半山。”
元京墨瞬间回神,直起身听下文。
“多亏才下完雪,要是没下雪的那时候,满山干叶子枯树枝的还得了?”
林珍荣听得直拍心口:“真是好险,孙家两口子咋没跟着?”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吵起来了,都在气头上吵得恨不能掀房顶,我跟三嫂去劝和,光想着别耽误时辰催小两口赶紧去,哪想差点出大事……”
后面的元京墨没再听,知道没出事就松了精神,继续自顾琢磨。
身体不好可以施针用药,但心病只能心药医。
可是老狗已经回不来了。
邻居走的时候元京墨跟着站起来送到屋门口,林珍荣说着话送出去,过会儿顺便关大门。
元京墨伸着根手指头戳在呵了热气的玻璃上乱画,忽然让元长江敲了头。
“琢磨什么呢?一晚上了,这小眉头皱的。”
元京墨叹口气,刚要说话元长江先笑出来:“小孩家家的,叹个气叹得还挺像回事儿。”
“啊!”元京墨气得想跺脚:“我不和你说了!”
“好好好,不笑了行吧?你说,说不定爸能给你出主意。”
元京墨自己确实没想出办法,于是一五一十和元长江说了。
老狗没了的事元京墨之前说过,元长江知道。老狗跟着李老头生活这么多年,跟家人差不了多少,李老头又是孤零零一个,冷冷清清的肯定难受。
过日子,说到底就是作伴。
元长江想了想,说:“我记着年前镇上有人往外送狗崽儿,明儿我打听打听,要是还有的话去讨只来,给李老头送去。”
元京墨眼睛一亮:“好!”
这时候元长江说“明儿”就是顺口,年后家家户户都走亲戚招待客人,他的“明儿”意思是等有空。
到第二天才意识到问题的严肃性。
元京墨不用叫不用催起了个大早,尾巴似的跟在他后边念叨,看样子恨不能让他现场变出一只来。
三下五除二吃完早晨饭,最后一口没咽完就离了桌。
出门,去给儿子讨狗崽子。
年前说送狗的人家自家养的母狗生了五只小狗,养不过来于是想着谁家想要送给谁,到现在已经基本送完,独独剩下的一只是人家专门挑的最合眼缘的,打算留下自己养。
元长江上门去说的时候那家人直接说没得送了,听元长江说李老头养的老狗没了孤苦伶仃的,才又改了主意,忍着心疼找出个纸箱子,把小狗放里边让元长江带走。
不怪人家舍不得,小狗崽长得确实讨喜,肉嘟嘟的,乌黑发亮的眼睛溜圆,均匀的黄棕色里不掺星点杂毛,只有脖子底下跟四只爪子雪白,活像戴着毛茸茸的白领巾白手套。
箱子不大,元长江搁胳膊底下夹着,路上碰见人问就掀开给看看。小狗崽也不怕人,仰着头呼呼摇尾巴,偶尔被晃厉害了抗议地叫两声,隔着箱子传出来奶声奶气的“汪”。
元家不养狗,元鹤儒认为药馆是给人方便不能拦人,养狗不合适,再加上元京墨小时候正生着病被狗吓过,怕狗怕得厉害,狗这东西就没在元家出现过。
平时在外边看见,元长江要么惦记挡着元京墨,要么想还好元京墨不在,久而久之见着狗习惯性远离,早忘了上回摸狗是什么时候。
是以忽然得着只小狗崽还挺稀罕,到家又是喂水又是添食的,围着摆弄了好半天。
逗着小狗还不忘抽空逗儿子:“可爱吧?要不咱留家里养?”
“可爱,”元京墨嘴巴诚实回答,身体更诚实地躲出老远,“我现在就打电话让秦孝快点来端走。”
元长江让他这模样逗得直乐,被林珍荣说了一句才压着笑正色道:“行了,先收拾出门去你舅姥家,下午回来再送。”
知道元京墨惦记着送小狗的事,元长江和林珍荣没在舅姥家里待太久,吃完午饭唠了会儿就回来了。
讨了只小狗的事早晨元京墨就和秦孝说了,秦孝当时没立刻说话,沉默了会儿才答应。
元京墨习惯他话少,隔着手机又看不见表情,于是没多想。
下午秦孝来接元京墨和小狗,骑的新自行车,元京墨坐在后座,小狗放在前筐。
有秦孝在中间挡着元京墨安心,零星紧张全被兴奋压下去,一路都在哼歌。
车子拐进下溪的时候秦孝叫了元京墨一声,到底忍不住提前打铺垫:“李老头不一定会要。”
“啊,”元京墨轻轻晃晃脚,想了想,“多少狗都比不上老狗,我知道的,但是养只小狗肯定能高兴点儿吧,我爷爷爸妈都可喜欢呢。”
秦孝“嗯”了声:“看看再说。”
虽然元京墨那么说,但秦孝的提醒多少让他上头的兴奋劲儿缓了些,开始思考万一李爷爷真的不愿意要该怎么办。
如果真的不要,好像不能怎么办。
李老头确实没肯要。
丁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甚至动了气,指着门口让他俩从哪拿来送回哪去,现在就弄走。
秦孝拎着装小狗的箱子,元京墨缀在后边两步低头跟,一脑袋撞在秦孝身上才回神。
元京墨抬头看忽然停下的秦孝,不等问怎么了秦孝先说:“等会儿。”
元京墨就原地站着等他。
秦孝走到大门口,把装狗的纸箱放在自行车前筐,又几步折回到元京墨面前,抬手在他头上按着晃了晃。
本来还在努力说服自己没什么,秦孝都提前说过李爷爷不一定会要,而且老狗陪着李爷爷那么多年,走了之后李爷爷伤心不想再养,或者不愿意用新的小狗去“替代”老狗,都是非常正当非常合理的。是他自己没考虑周到,毕竟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为别人好的初衷并不一定真的会让对方好。
但秦孝宽大暖和的手掌罩在头顶,视线随着动作轻微一晃,元京墨使劲努力想压下去的那份情绪忽然就翻涌起来,肩膀塌了,嘴巴也瘪了。
不是不理解,不是失望,更不是怨怪。情绪的急转直下和期待的落空固然让人不好受,可最让元京墨难受的是,他好像做不到改变什么,也没有办法让李爷爷好一点。
“秦孝……”
元京墨今天没戴毛线帽,路上捂着羽绒服的帽子,到之后摘了。秦孝手顺着他后脑勺的头发捋下去,在因为露在冷空气里凉凉的后颈位置搓了搓,之后就那么捂着,肩头稳稳接住抵过来的额头。
他比元京墨更习惯接受,尤其是在大部分人眼里不那么好的事情。
老狗死的时候元京墨伤心,之后每次过来元京墨会拣着有意思的和李老头聊,哄李老头说话。
秦孝都没有。
他情感淡,从来没有多少细腻神经。
“元京墨。”
元京墨视线虚虚落在两个人挨着的鞋面,闷声答应:“我在呢。”
秦孝停顿两秒,说:“别不高兴。”
“嗯,就有一点点泄气……这么和你挨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他们站在石头垒砌的迎门墙和敞开的大门中间,一面是李老头的院子,一面是不时有人经过的大街,秦孝只垂着眼,手臂把人拢在身前。
“很快就好了”这句在刚才是预计,放到现在是阐述事实。
秦孝的拥抱是独属元京墨的良药。
开春后已经在逐渐转暖,元京墨感觉到还没落山的太阳照过来的光线。
“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嘛,毕竟小元大夫第一厉害——”
近处忽然传来声响,元京墨连忙站直回头,确定始作俑者是墙头站的一只狸花猫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秦孝垂下胳膊,顺着元京墨的角度看了一眼收回视线,说:“没事。”
“吓我一跳。”元京墨嘟囔着仰头和狸花猫互相打量,隔了会儿忽然“咦”了一声。
秦孝看着他:“怎么了?”
“我见过它,”元京墨往旁边走了两步,歪歪头,“就是它,之前和你说的找老狗那天有个小女孩追猫,就是追它来着,不过当时肚子比现在大。”
当时小女孩说它怀着小猫,现在明显已经生了。
没人照料的大冬天,元京墨甚至不敢想生产的后果怎样。
才没一周时间,狸花猫几乎可以说瘦骨嶙峋,如果不是它身上那块没有毛的黑疤瘌,元京墨根本不敢确认。
“我去找李爷爷要点吃的喂它。”
元京墨说着往屋里去,秦孝跟着走。
进屋的时候李老头正抽烟,门忽然被推开让昏暗浑浊的空间闯进光线,李老头在缭绕烟雾里眯了眯眼,弯腰在红砖地上把烟枪敲了。
烟枪熄了,烟味还是重,元京墨刚叫了声“李爷爷”就忍不住咳嗽,忍着压了压想接着说,秦孝把他拽到了门口。
“后面巷子过世大娘家养的猫在墙头上,元京墨想给喂点食。”秦孝说。
“哦,”李老头朝外头看了看,没瞅着,“喂呗。”
还在年关,哪家哪户都不缺肉食,鸡鱼猪羊各类炸货甚至能堆成小山,可李老头家跟平常一个样。他拗得很,甭管是谁送来的什么肉菜一概退回,最近连秦孝用保温桶送来的饭都不要了。
寻摸了会儿,用热水涮了涮碗里的菜汤底子倒在老狗之前的食盆里,让秦孝去橱里拿个馒头:“掰碎泡里边就成。”
食盆给了秦孝,李老头背着手慢腾腾出去看,见猫还在,拧着眉头说:“也是个没眼力的,哪家不好去,上这儿来找食。”
狸花猫顺着墙头走到屋边,对着食盆叫了两声,但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