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腊月二十九
大型的航班自南向北,翱翔于隆冬时节的万里云层之上。
盛然坐在经济舱后排,帽子口罩全摘了,刚才一顿简单的飞机餐,鸡肉饭搭配小酸奶,小瘸子吃得超满足。
私人行程没有公司报销,他才不当冤大头坐头等舱。
好在临近年关,这趟航班又是飞往北方偏远城市,往来旅客大多都是回家过年的务工人员,没多少粉丝。
盛然得以跟个普通大学生一样,安然在经济舱坐了一路。
三个半小时的航班落地时,盛然手机上,收到了来自闫子钦的那条“我去接你”。
他回了几句语音,表示不用接。
就算是接,随便安排个工作人员,明天等他返程S市,开个车到机场把他捎回去就行。
闫子钦那边没再回音,多半是有拍摄工作在忙。
彼时的小瘸子,环顾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到达大厅。这是座北方数得上名的二线城市,是他母亲的故乡,也是他童年生活过的地方。
即便多年不曾回来,哪条街容易打车、哪里的酒店最便捷、什么地方能买到殡葬用品,以及哪条专线公交直达公墓……
小瘸子通通一清二楚。
只是如今,这座城市再没一个活着的亲人了。
盛然有条不紊地给自己订了个酒店,而后从机场打了个车,直接去市里的小商品批发市场。
那里有卖殡葬用品的一整条街。
盛然从这里置办了成捆的黄纸,几大袋金元宝、天地银行的通用冥币、两把香、还挑了两根拉花、三盆生机盎然的绢花,以及两朵折成扇形、打开来又大又圆的大红花。
小瘸子的家乡有个习俗,祭扫要绑大红花。
墓碑上绑了大红花,代表有子孙后代前来探望。相反那些常年孤零零、光秃秃的石碑,表明着没人再来,门庭凄凉。
盛然的母亲、外公外婆都葬在这里,三个人,两座坟。
几大袋黄纸元宝不算重,反倒是那三盆绢花的花盆底,是实心水泥,有些分量。
小瘸子本就行动不便,提着有些费力,打了个车去酒店,在楼下的小超市,还顺手买了打火机、小剪刀、透明胶带,以及两块崭新的小抹布。
日落西山,从早奔波到晚、电量耗尽的小瘸子,一头扑倒在酒店房间,柔软舒适的大床上。
S市,闫子钦下午有一个广告拍摄,穿了国际一线奢品男装,五官立体俊朗的大明星,状态满分地完成工作,受到品牌方的一众好评。
只有小助理知道,他们钦哥心里惦记着事。
今晚去H市的机票,还没给他们钦哥订到。
不是小助理办事不力,也不是不上心,而是年根儿底下的腊月二十八,哪有说订票就能订得着的?
更何况他们小闫总要去的那地儿,也不是什么热门城市,每天航班就三趟,再没更多了。
借着换装补妆的工夫,毕业头一年、生怕失去这份工作的小助理,小心翼翼地汇报:
“哥,是真没票,都刷一下午了,黄牛那边加价加到顶,也是明天的早班机。”
“高铁呢?”
闫子钦配合着补妆,没回头。
小助理哭丧着脸,将头摇得像磕了药。
春运高峰期,连全价头等舱都没,还能指望高铁?
小助理的手指头都快刷断了,能用的资源人脉都用上了。
再不行,就得召唤太奶了!
他们钦哥咋不说坐地铁呢?!
北方,月影清凉,盛然在酒店休息了一阵,叫了份外卖。
等外卖的工夫,小瘸子将那两串拉花、三个盆花,以及两朵大红花,搭配摆放得错落有致,漂亮极了。
小瘸子从小受娱乐圈的艺术熏陶,审美还是相当不错的。什么花色、怎么搭配,在摊位看时就想好了。
他要把母亲,以及外公、外婆的墓碑,装扮得漂漂亮亮、喜气洋洋!
他们走了很多年,要说悲伤,盛然有时候想起,也觉着挺悲伤。但如今更多的,是变着法儿地想让他们扬眉吐气。
毕竟小瘸子的念想,一个一个都埋坟里了。
次日,盛然起了个大早,天还不亮就把自己收拾的利利索索、精气神儿十足,带着他的全部家当,搭乘熟悉的公墓专线,扫墓去。
家乡这地方,没人认识他。
母亲,以及外公、外婆的墓地很好找,是整座山侧面最低矮,最便宜的区域。
只是山路不好走,小瘸子提着东西,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快半个小时,才分别找着外公外婆的合葬墓,以及母亲的墓碑。
整座墓园一片繁盛的花海,每一座石碑上的绢花,都五颜六色争奇斗艳。
盛然从墓园的服务区,领了供祭拜者专用的小水桶,装满水,用新买的小抹布,分别将母亲,以及外公、外婆的两座墓,擦拭得干干净净。
用带来的各色绢花、拉花、盆花,装饰得花枝招展,艳压周围一整片园区。
小瘸子超满意!
而后他点了香,在母亲,以及外公、外婆的合葬墓前,分别说了会话。
台词儿是打昨天出发,就在心里演练了好几遍的,算不得心里话。
无非是他很好,他当大明星了,拍戏了,挣钱了……
还有好多小姑娘喜欢他!
要说心里话,小瘸子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想重生,如果有可能,他想跟妈妈商量商量,下辈子能不能别生他。
盛然在两座坟前,待了三四个小时。
直至中午,才转去焚烧区,用白粉笔分别写下母亲,以及外公、外婆的墓碑上的门牌号和姓名,将黄纸元宝烧得旺旺的。
浓烟夹杂着灰烬,呛得小瘸子直咳嗽。今天来祭扫,怕母亲和外公、外婆认不出,他特意没戴口罩。
焚烧区内,来来往往好几波人。
古老的祭奠方式,在如今的年轻人当中,已经不怎么流行了,大多都是来祭扫时,顺便烧几张纸,意思一下。
没人见过小瘸子这种,翻山越岭地大包小裹搬过来,一烧一大堆。
别人面前一小撮灰烬,小瘸子面前,跟小山似的。
旁边一大哥来借火,看了一眼:
“哟,这是送了多少钱啊?”
“家里人多。”
盛然扬起一张漂亮乖巧的小脸,答得骄傲又自豪。
跟暴发户买大金链子一样。
小瘸子是大明星!
他有钱!
他就是要多多地烧,要让亲人在底下个个当大富豪,财大气粗横着走!
从墓园出来时,天空飘起零星雪花。
一辆出租车停在墓园门口。
与此同时,盛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闫子钦的来电。
他刚接起来,脚步顿住了,惊讶得朝那出租车看了又看。
后排车窗开处,是闫子钦棱角分明的完美侧颜。
小瘸子吓得差点扔了手机转身就跑。
怎么扫个墓还见鬼了?!
闫子钦说来接他,原来不是接机,是这么个接法。
再三确定时空正常,自己没出幻觉、没穿越之后,小瘸子一路小跑,从另一侧上了车。
“闫子钦你是真闲,这都能让你找来。”
“你以前说过。”
“我啥时候说过?”
“好像是刚上大学那年。”
盛然想起来了,上一次回故乡祭扫,是他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第一时间把考上大学的消息,告诉了母亲,以及外公、外婆。
多半是那个时候,随口跟闫子钦提起过,亲人们埋在哪。
他的家乡,其实也就这么一家正八经儿的大型公墓,不难找。
说话间,闫子钦的手机响了,小瘸子偷瞄了一眼,那亮起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两个字:
闫弘。
闫子钦父亲的来电。
闫子钦毫不犹豫地按掉了。
过了一会,电话再响,再被按掉,手机的主人神色波澜不惊,不带半点儿犹豫。
小瘸子眨了眨那双挂了碎雪的弯弯睫毛,没说话。
过年了,闫弘给儿子打电话,没什么奇怪的。更何况闫子钦前些年,的确是在闫弘和姜新月家过年,再加上闫弘和姜新月的两个孩子,一家五口人,虽然别扭,但不冷清。
今年父子间的矛盾大爆发,闹到了要上法庭的地步,闫弘多半是希望跟儿子沟通的。
不过,闫子钦没打算沟通。
他的二十几年人生里,闫弘从未主动与他沟通过什么。
小时候跟在外公身边的日子,多少个逢年佳节,他都尝试着拨通父亲的电话号码,得到的是同样一轮又一轮的拒接。
如今一报还一报。
开往市里的出租车上,盛然忍着晕车,给自己和闫子钦,订了两张今晚返程S市的机票。